第613章 記憶流動
她覺得自己像是走進了一張定格的畫,或者照片。
風吹不進這狹小腐朽的空間。
隻有爛掉的木窗間或透進來幾縷蒙昧的天光。
塵埃在光線裡沉浮,而破碎的鏡子、雕花精緻卻落滿灰塵的木質洗手台、牆上的裝飾畫、以及深處幾個門欄半開的隔間,全都沉浸在寂靜的陰影裡。
滿是塵埃的碎鏡映出她模糊的身影。
她擡起臉,在鏡子裡看見自己被分割成很多塊的黑色眼睛——她其實並不記得這裡。
有限的印象都是從園丁以及日記當中得到的。
可當走進這裡,就像自動解開了一個封印魔法一般,她在碎裂的鏡子裡看見了那個十四歲的少女。
她站在著洗手台前,頂著一張濕漉漉的臉盯著鏡子,就像盯著仇人那樣不斷逼近。
「你是葉空。」
「你要記得你是葉空。」
「老頭是在落葉堆裡撿到你的,所以是落葉的葉,老頭希望你能像天空一樣心兇寬廣包容一切,所以是天空的空——」
少女對著鏡子咧開嘴,水珠在她眼睫上驟然破碎,滲入漆黑的瞳孔,如一層瑩瑩的眼淚,但她的笑意卻幾近瘋癲:「可惜你與他所期待的恰恰相反,你不但心眼狹小,睚眥必報,你還敏感易怒,道德低下,所以你絕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折辱你的人。」
「你一定會離開這裡。」
「或者,」少女呼吸急促起來,雙眼愈發漆黑癡狂,「把他們全都殺了。」
「最好把秦悟切成一片一片去餵魚……那你是不是還應該練練刀工?沒關係,我可以去廚房說自己想學做菜……找一個刀工最好的廚子……還有,還有那個老巫婆,你要在她面前,讓她親眼看著她兒子被一刀刀切成片……」
·
眼睫交錯之間,映著少女癲狂面容的明亮鏡面寸寸碎裂,重新覆滿塵埃。
她呼吸無聲變快,下意識閉了閉眼,然而當重新睜開的時候,她又再次看到了那張臉。
沒有水跡。
窗外陽光明亮。
鏡子裡映著少女蒼白如鬼的臉。
在長條形的陽光裡,她彷彿隨時都要變得透明一樣地凝視著鏡面。
無形的時鐘在陳舊的時空裡滴答走動,她在鏡子裡歪了歪頭:「你決定為秦悟換一種死法——讓他被電死吧。」
又是許久的沉默。
沉默中能聽見窗外暢快的風聲,還有花草樹木簌簌的搖動。
而她就在這流動的明麗的背景裡,面無表情地對她說:「好痛啊。」
斑駁的光線裡,唯獨鏡子裡的少女是如此灰暗、冰涼,雖然她臉上乾乾淨淨沒有沾水,卻彷彿一塊剛從黑暗地下河裡撈起來的冰,讓人不知該擔心她冷,還是擔心她會化掉。
「我的肉好像都要被燒焦了。」
她湊近鏡子,像要深深看進自己的眼睛、骨頭、靈魂裡。
「你不會忘掉那種味道吧?」
「如果你忘了,我就殺了你。」
然後那睫毛又垂下去,喃喃自語:「好痛。」
「我還真是不怕死——」
她又神經病一樣彎唇笑起來,轉身走出了鏡子。
她走進了隔間的方向。
·
又從隔間裡走出來。
窗外是黑夜。
金黃的燈照耀著鏡子。
少女站在洗手台前慢條斯理地洗手,又擦乾了,才擡頭看過來。
又是好一會兒的沉默。
夜風在門上撞出輕微的轟鳴。
她穿著水洗藍的外套,拉鏈拉到脖子,看起來有些怕冷,眼神卻比之前穩重了很多似的。
「你叫葉空。」
她背書一樣毫無感情地背起來:「枯葉的葉,空心的空,你來自高譚市花盒縣花之盒孤兒院,院長老頭姓孫,變態跟班叫曲霧,人在玉洲,有一個死掉的沒有皿緣關係的哥哥叫原初,你會畫畫,會作曲,會吹嗩吶,會下棋,你……」
她的聲音突然消失在空氣裡。
那雙眼睛放空了幾秒,重新聚焦時眼神變得陌生起來,盯著鏡子的目光變得越來越用力,越來越漆黑。
好似那副瘦弱蒼白的身體裡正在進行什麼可怕的世界大戰,濃重的硝煙堵塞了她的喉管,讓她連說話都變得艱難。
「你……你這個廢物。」
她按著洗手台逼近鏡子,眼神惡狠狠的:「你根本就記不起來了——你隻是在背誦你的日記!」
「他們的手段起效了。」
她像是被氣笑了:「說不定什麼時候,你就會把自己的一切都主動告訴他們,說不定什麼時候,你就真的以為自己是這個該死的秦家的該死的大小姐!說不定你還會對秦悟那個賤人俯首帖耳,甚至把日記也乖乖送上……」
辱罵停住了。
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神情變得空白,亂遊的目光一點點回到鏡子裡。
那張尚還稚嫩的臉上,窩著一雙黑黢黢的眼睛。
在對視的那一瞬間,那雙黑黢黢的眼睛彷彿從當年那場夜色、那張被黃燈照得明亮溫暖的鏡子裡穿透過來,越過漫長的七年,一直看到了這蛛網遍布,塵埃滿覆的碎鏡之中。
「不。」
她看到那個少女輕輕的說:「日記裡有絕對不能被看到的東西。」
她似乎有些神遊:「那是別人的東西,那是別人的記憶,雖然我覺得……那對我也很重要……」
她的眼眶竟然微微紅了起來:「雖然我也不想忘記,但那是別人的秘密……我不能把它留給秦家……我得撕掉它……」
可靜止片刻,她又蹙起眉頭,眼眶越發紅了,眼神簡直是怨毒地瞪向了鏡子:「可我要是把它徹底毀掉了,然後我自己又忘記了,那我豈不就沒辦法遵守承諾了?!不行,不行……」
少女焦躁地低頭洗臉,嘩嘩的水聲響了好半天,她才猛地把頭擡起來,又用那張濕漉漉的臉盯著鏡子罵:「廢物!」
「廢物廢物廢物廢物廢物!」
她喃喃低罵,最後一拳砸在了鏡子上——鏡子裂開一道縫隙,少女的臉被分裂成兩半,她吃痛收手的神情也變得四分五裂。
吹了吹拳頭,女孩最後朝鏡子裡冷冷地瞪過來:「看什麼看?傻逼。」
·
「……」
那道身影轉身走進了隔間。
在寂靜的夜色裡,響起兩道輕微地撕紙的聲音,隨後又是一陣乒乒乓乓的搗鼓,還有一陣人體落地的悶響。
最後,鏡子裡再度出現少女的身影。
她沒有再停留,略顯得一瘸一拐地打開門,走進了七年前的夜色裡。
當風把門關響,流動的時間重新變得灰暗。
舊時光被永遠的定格在原地。
再度以貴客身份走進這裡的她收回視線,與塵埃蛛網間的黝黑瞳孔對視片刻,然後轉過頭去,看向了深處的隔間。
片刻後,她走了進去,循著冥冥中的直覺,推開了那扇歪倒的門。
吱嘎一聲——循著馬桶看上去,一個微微發黃的白色水箱出現在她眼前。
門外天光渡不進這裡,生鏽的按鈕在昏暗中沉默待著,如同一個張著嘴凝固在原地等待故事結束的奇怪生物。
隻等著故人來訪,它便要解凍嘴巴,說出那個矢口不言的秘密。
故人伸出手,緩緩觸上了那隻冰涼的水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