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尉查出了纰漏,也就意味着徐康年罪責難逃。
也是在第二日晨朝的時候,秦未方見到新上任的廷尉大人,是個不過三十出頭的年輕人,名喚燕柯。
燕廷尉是張生臉,也許是在哪個官署挂過職,但沒人識得他,生的幹淨儒雅,不大像是與刑獄為伍的人,乍然冒出來,大家對他好奇又不屑。
不過秦未倒是沒有小瞧這個年輕人,能在如此短的時間内查出這麼大的纰漏,能力絕對是不差的,關鍵很有膽魄,隻看衛尉以及禦史台畏首畏尾的樣子,便知此案不好查,查了也不讨好,沒準還要倒黴。
官家道:“廷尉确認劉錫當年乃冤審,有何證據?”
燕廷尉呈上了調查證據給官家禦覽,并道:“臣審理過當年所有涉案官吏,以及看押施刑的獄卒,皆言劉錫曾受重刑,私以為重刑之下必無實證,何況劉錫緻死未認罪,有獄卒供詞為證,如此可推所謂認罪供狀實乃無稽之談,徐康年不管出于何種理由制造假口供,都可判誣陷之罪。”
好大的口氣,此人條理分明句句铿锵有力,在堂大人們都不約而同看向他,心說到底是初生牛犢不畏虎,上來就直接夯實了徐康年的罪行,這是說他案子辦的好呢,還是說他不通人情呢。
人人都知道徐康年不幹淨,但是他背後牽連的人才是不幹淨的源頭,除了官家沒人敢表明立場直接咬死徐康年,因為大司馬沒言語,誰知道最後會不會保他一保。
大司馬不僅沒言語,反而表情和順,毫無生氣迹象,聽的比誰都認真。
官家看過呈上來的案宗,眉頭一直擰着,“你接着說。”
“臣這兩日重新度支了事發當年所有的财物稅收,得出的結論是當年收支為負,因為江淮地區水患,陛下減免了當地稅務,另外撫恤财糧加上戰事一并日常支出,遠遠超過了兩年的收進,而判定劉錫虧空的卷宗上,數額卻多的離譜,于是臣又調取了劉錫在任三年所有的度支記錄,總額都沒有他虧空的多,亦沒有證據表明劉錫占取其他款項食糧等,臣請陛下查閱司農,太倉,太仆三署的财項稅收記錄,以供對閱審核。”
好嘛,這一口氣下來,大殿上掉根針都能聽見響兒,一杆子不知道薅了多少人進來,都是跟财政牽連的敏感官署,哪裡禁得住他這樣查。
他調查出來的數據已然是震驚朝堂,當時隻聞劉錫虧空巨大,所有人先被憤怒蒙蔽,誰會想什麼虧空金額能不能對的上,再說了都是有專人審計,誰想還有這等貓膩,而且倉廪國庫不是都一直挺富裕嗎,竟然是一直入不敷出?
敢情是不知道積攢了多少年的虧空都一并推到劉錫頭上了,又是重刑冤死又是九族被滅,怎麼看都是出來當替罪羊的,背後一定有大陰謀啊。
“真是豈有此理!”官家把手裡的案宗扔擲在地,砸的大殿上鴉雀無聲,他瞪向大司農齊政,“倉廪國庫入不敷出,司農署為何不報!”
齊政不慌不忙的站出來,回禀:“陛下,臣皆是按照度支呈報的總覽,除災荒之年收支稍有不如意,其餘皆為正常。”
好個一推三六五,司農總覽财政,可瑣碎的稅收度支活計卻是其他相關官署呈報,那意思假如底層欺瞞,他也隻有被蒙蔽的份兒,還不忘擺了燕廷尉一道,誰知道他查的那些靠不靠譜,沒準就是糊弄人的。
秦未瞄了文公一眼,估摸着下面該輪到他了,果不其然官家點名尚書台,質問度支以及隸屬各曹何以會出如此纰漏,并下令相關各署徹查近幾年的稅收财務。
文公無言可辯,也沒有辯的必要,尚書台下分曹無數,要詢問管理的事務繁雜瑣碎,如何能事無巨細的都堆到文公頭上,連司農這等專門統領财稅的地方都推卸的一幹二淨,他空口白話說了也白搭。
其實查來查去不見得能查到要害,能有一個劉錫,就會有第二個劉錫,橫豎背後的勢力盤根錯節,随便找出一根不重要的細枝末節出來抵罪,壓根傷及不到根本,想管的人多了去了,可不見有誰能惹火不燒身。
秦未倒理解了文公幾分無奈,他雖然不懼什麼勢力,但是一人之力難以撼動,不是那樣容易的。
下朝後,官家留下秦未,與他一道往太極殿而去。
官家一腔怒火,一幹臣子陽奉陰違欺上瞞下,說到底也得忍着,他一邊走一邊歎道:“孤心裡着實堵得慌,誰曾想劉錫一案竟是冤屈至此,當年孤痛心于你,确有蒙蔽之處,隻是想着這些手握财政權的官吏總歸都不那麼幹淨,橫豎也冤不了誰去,隻當是殺一儆百,卻是誤殺了一個好官。”
倒是又把過失推到秦未頭上了,這會說後悔話有甚用,做樣子給他看罷了。
“你也看見了,世家大族,牽一發動全身,孤一個也不能妄動,可又着實不甘心這樣由着他們妄害國祚,幸得還有一個文公,還有爾等,文公這些年也不易,财政本來難掌控,他一個人替孤處理瑣碎,難免不能盡善。”
“臣倒是覺得可以适當放開寒門子弟為官的禁锢,朝堂總需要新鮮皿液流入,如此也有益于肅正官風。”秦未原想提一句燕廷尉,後又禁口不提,隻看官家神色。
“孤不是沒有想過,沒那樣容易那,寒門子弟沒有依仗,進得官場,要麼最終随波逐流忍氣吞聲,要麼就是劉錫一般下場,士族門閥存禍已久,沒有那樣容易肅清的。”
秦未多少有些瞧不上官家的行事,官家固然不是平庸之輩,隻是做事瞻前顧後,既想着集權,又不願得罪世家,世上哪有這等兩全其美的好事。仰仗大司馬的時候雷厲風行鏟除異己,待大司馬羽翼豐滿危及自身的時候,又四處賣好對其打壓,說白了官家此人誰也信不過,卻誰也離不得,早晚尾大不掉砸了自己的腳。
“陛下慢慢來便是,革新之路總是沒那樣容易的。”
官家笑笑,“不說煩心事了,與孤一道見一見大長公主她們,你回來這許久,怕是還沒來得及與他們照面吧。”
秦未拱手稱是。
與此同時,高府書房内。
韓箫跪坐蔺草席上,一壺新茶半開未開,氤氲着溫雅香氣,他低垂着眼睑,餘光照見對面坐下來的人,莞爾道:“今日倒是奇了,讓我猜猜是何事擾了子成的心緒。”
高安挑眉,“你又猜到了?”
“是我的茶猜到了,你一來,它就沸了,正是心神不安之故。”韓箫看他,“你可是許久都沒有這樣失态了,如何,秦大将軍又吃掉你哪顆棋子了。”
高安飲了一口熱茶,心神稍定,“你這次猜的不全對,新來的燕廷尉你可認得?”
“燕柯麼,自是聽過,南朝大才子,與我算有同門之誼,不過從未謀面,如何,他查到齊政那裡了?”
高安沉吟,“齊政那裡我管不着,他隻要别給我壞事便罷,隻是官家的心思我卻是看不透了,居然提拔一個燕柯來攪渾水,年輕人不知天高地厚,恐生變故。”
“他居然投了官家。”韓箫有些意外,“官家拿走廷尉不稀奇,這種時候文公求自清,不會貿然吞掉廷尉,吞了反倒與他不利,我原本以為會便宜了秦将軍,看來官家也防着他。”
“秦白淵是一頭蟄伏的頭狼,官家是一隻多疑的狐狸,道不同不相為謀。”高安哼笑,“燕廷尉做實了徐康年的罪,你可知官家如何發落,隻判了他流放。”
流放不累及家人,已經算是從輕發落了,韓箫笑了笑,“倒也無妨,不過仲琰還是要提醒大司馬一句,齊家一家子臭棋簍,可禁不住被人撥亂,我可是聽說了一個趣事。”
“哦?”高安好奇。
“他們家近日才收了一批郎君,可是卻平白少了幾個,您猜去哪了?”
高安眉頭一抽,本能的沒生出什麼好的預感來,随即想到了什麼,不由笑了起來,“原來是壞在她手上啊,那個丫頭還怪有趣的,别給自己惹什麼麻煩才好。”
……
葉長安近日不用上職,得了空子便想起答應阿玥的事,于是主動去了她家,幫她把攤子支到了街市上。
起初阿玥十分勉強,一來不想麻煩别人,二來确實擔心,後來見葉長安做事娴熟有序,漸漸放下心,與她慢慢熟稔起來。
“葉娘子以前定然是常做事的人吧?”
葉長安支好了攤位,便坐在石階上啃肉餅,“我不是常做事,是常給我們那賣粿子的老妪幫忙,啊,當然主要目的是為了讨幾個粿子吃。”
阿玥噗嗤笑了,“葉娘子可真有意思,也是我遇到的最熱心的娘子。”
葉長安舉着肉餅,“不用太感激,一個肉餅就成。”
“這個不是問題,你吃多少都成,我阿翁臨走還囑咐我,說不能讓葉娘子餓着肚子。”
葉長安嘿嘿笑,“王伯一定是誤會我了,我飯量一點都不大,這不是秦将軍好容易請我吃頓飯,我得給面子嗎,可不能叫秦将軍知道我在你這裡白吃,會罵人的。”
“秦将軍心眼很好的,他一定不是真的怪你,我們能有今天,可多虧了有他,阿翁說秦将軍外冷心熱,是個難得的好人,讓我一輩子都記着他的大恩。”阿玥替秦将軍分辨道。
葉長安咬了一口餅,咬牙切齒的嚼着,“哼,這誰說的好,他對我可兇着呢,關鍵還啰嗦,我惹不起。”
阿玥笑了笑,話到嘴邊又不知道怎麼說出口,此時逐漸有人聚過來,不知道是不是被葉長安吃肉餅的香味引過來,比預想中的人還要多,準備好的吃食很快就賣去了大半。
“真的有人呢。”阿玥臉上滿是笑意,“我以前幾天都買不得這麼多。”
“我說可以嘛,明天多做些好了,别的事交給我,你放心好了。”
正說放心呢,打遠就過來了幾個郎君,走路七拐八晃的,一看就不是正經人,他們專門沖着阿玥的攤位來,三五個人圍成一圈,連人在攤位一起包圍在牆邊,别人進不來,她們出不去。
有郎君吊兒郎當的說道:“呦,二位娘子瞧着眼生的緊,出門的時候,家裡男人沒教過規矩嗎,咱們小市裡頭的買賣可不好做呀。”
阿玥心裡害怕,下意識的捂緊了腰間的荷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