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了單仁轉述的鄭家的條件,楊縣尊很有些心動,首先,單就這個鄭森如今的背.景,加上又不是什麼特别難的童子試,隻要他答題答得不算太離譜,楊縣尊還真能不讓他通過嗎?不過案首就是另一回事了。案首太引人注目,本縣同一批考試的都會很關注他,到了府試的時候,每個縣的案首也會得到特殊的關注。一般來說,案首參加府試和此後的院試,隻要不出大亂子,都是能順利通過的。而且以案首身份考中秀才的,也更容易成為廪生。也就是說,鄭家說的是要一個案首,但事實上已經相當于是在要一個生員的身份,甚至是在要一個廪生的身份。
“單先生,老實說,别的不說,就看着這鄭森的出身,父親是剛剛立了大功的将領,嗯,有傳言說,鄭芝龍可能被提拔為福建總兵,雖然是武官,但總兵怎麼着也是個二品官了。也算是有一點身份和地位了。而且鄭家還和洪家拉上了關系。這洪家就更不是鄭家能比的了。洪總督如今已經是總督了,将來入閣怕也不是不可能。有這樣的關系,再加上鄭家還有這樣的善意,要是不答應,本官豈不是成了笨蛋了?”在縣衙後院的一間房間裡,楊縣尊正在和單仁談論鄭森參加童生試的事情。
“縣尊,您的意思是……”單仁說道。
“隻是不知道這鄭森如今的學問如何,治的是哪一經。”楊縣尊用右手撫摸着自己的小胡子微笑道。
單仁立刻就明白了楊縣尊的意思。楊縣尊當然不願意放棄這樣劃得來的買賣,隻是他又擔心鄭森到底水平如何。雖然關于鄭森已經有了神童的傳言,但是誰知道那些傳言是不是鄭家花錢弄出來的呢?萬一鄭森的水平很一般,甚至于,完全就是不學無術,啥都不懂,那将他點為案首,壓力真的就有點大了。所以楊縣尊想要先确認一下鄭森的水平,然後再來決定這個買賣怎麼做。至于問鄭森治的是哪一經,那也暗示了縣尊幫忙的方式。
明朝童生試的考題是由縣令來出的,這裡面能玩的花樣就多了。很多時候,即使不考慮諸如洩露考題之類的舞弊的手段,隻采用針對某個學生的長處出題的完全合法的方式來配合一下,效果也是非常不錯的。
“縣尊,如今距離秋收也隻有一個多月了,再過幾日便是中秋,中秋之後,縣尊正好可以以勸農為名,在縣内各處巡視一番,順帶着也看看各地的文教如何。這樣一來,縣尊不就可以親自去看看這個孩子的虛實了嗎?”單仁想了想,這樣回答說。
“這倒是不錯,勸農本來就是本縣的本職之事,順便看看各地的文教也是分内之事。這卻是個好主意。啊,單先生,你幫本縣準備些禮物,本縣也正好去拜訪一下洪先生。”楊縣令道。
“縣尊,我聽說洪先生人品清高,一般的俗物怕是不會收的。”單仁道,“我想這禮物不能太貴重了,隻要顯得風雅而又有誠意便可以了。縣尊是湖州人,湖州毛筆天下知名。我又聽說洪先生擅長書法,縣尊這裡不知道有上好的湖州毛筆,若是有,倒是可以拿來做禮物……”
……
“過些日子,本縣的楊縣尊要來此地巡視勸農,順便還要到族學中來看看,到時候說不得就要出題來考考你們。你們這些日子都認真一些,不要等楊縣尊來了,在他面前出醜!你們可都明白了?”在課堂上,王先生手持戒尺對滿堂的學生說道。
“學生知道了。”孩子們都三三兩兩的回答說。
“嗯,那就開始背書吧!”王先生說。
于是課堂裡立刻就響起了一片讀書聲,什麼“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什麼“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什麼“格爾衆庶,悉聽朕言,非台小子,敢行稱亂”,各種各樣的聲音混合在一起,倒也頗是熱鬧。
王先生在屋子裡轉了幾圈,看大家背得都還用心,便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了下來。也拿出一本書看了起來。
洪士龍一邊嘴巴不停的背着書,一邊擡起眼睛,偷偷地瞟了王先生一眼,看王先生漸漸的沉到書裡去了,他便偷偷地停了下來,然後偷偷的用手捅了捅坐在他旁邊,正在背着“事親有隐而無犯,左右就養無方,服勤至死,緻喪三年”的鄭森,小聲的說:“阿森,阿森,你說楊縣尊會不會就是專門來看你的?”
鄭森聽了,心裡暗暗地點了點頭,他知道家裡多半會為了他這次童子試走門路,所以他也有着和洪士龍相似的猜想。不過這時候可不是說小話的時候。鄭森将身子微微向後靠,小聲的對洪士龍說:“王先生在釣魚呢,小心點。”便不再理會洪士龍,繼續讀起書來。
洪士龍又擡頭窺視了一下動靜,而王先生似乎眼皮子都沒擡一下。洪士龍對鄭森的警告有點半信半疑,不過看鄭森并沒有繼續和他說話的打算,他也隻得跟着背起書來。
背了一會兒,洪士龍又擡頭看了看王先生,見他還是一動不動的低頭看書,便悄悄地從桌子下面摸出了一本《水浒傳》,放在《孟子》的下面,偷偷的看了起來。
要說小說什麼的的吸引力确實是要比四書五經之類的東西不知道強到哪裡去了。不一會兒功夫,洪士龍就把周圍的一切都忘了。
洪士龍正看到緊張兇野的地方,突然感到鄭森在輕輕地用腳踢他的桌子,趕忙擡起頭來,卻見王先生正放下書,朝着這邊走過來。
“啊”,洪士龍趕緊想要把《水浒傳》收回到書桌抽屜裡去,誰知慌亂之下,手沒拿穩,啪的一聲,那本繡像《水浒傳》就掉在了地上。
“那是什麼?”王先生鐵青着臉問道。
“沒,沒什麼,就是一本書。”洪士龍臉色慘白。
“拿來給我看看!”王先生伸出了手。
這是個講究“天地君親師”的時代,王先生伸出了手,洪士龍可不敢不給。不像後世,學生上課玩手機,老師要沒收,學生老師一點的會威脅要跳樓,不老實的,直接一巴掌扇到老師臉上也是有的。
洪士龍慢慢的彎下腰撿起《水浒傳》,手一抖一抖的遞給王先生。
王先生接過書,先看了一眼封皮。這本《水浒傳》的封皮是換過了的。洪士龍将原本的封皮扯掉了,換成了《左傳》的封皮。
“菩薩保佑,神仙保佑,天主保佑,(這個時代基督教在南方也比較常見了)王先生看看封皮就好了,可千萬别翻開!”洪士龍在心裡不停的禱告着。
然而滿天神佛都沒有聽到洪士龍的禱告,王先生翻開了書。洪士龍覺得自己的手掌心和屁股已經開始一陣陣的發痛了,不過事情還是出乎了洪士龍的預料,首先感到疼痛的并不是他的手掌心或者屁股,而是他的臉――怒氣沖沖的王先生直接就把這本《水浒傳》砸在了洪士龍的臉上。
“這個時候,你還在做這樣的事情!也罷,我明日就去辭了這館,我也教不了你了!”
這個話就相當的重了,聽了這話,洪士龍頓時眼淚就出來了,他立刻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向王先生磕頭道:“老師,是學生不成器,王老師你可千萬不要走,學生再也不敢了。”
鄭森也趕忙站起身來,也向王先生跪倒說:“先生萬萬不可如此。洪同學隻是貪玩不知輕重,并不是不可教化。而且我們滿學堂的學生,哪個不是一天比一天有進步,一天比一天懂道理。這都是先生所賜。還請先生不要抛下我們。”
說完這話,鄭森又趕緊偷偷的向旁邊的洪士毅使了個眼色。洪士毅也是個機靈人,立馬也跪下來道:“恩師不要抛下我們。”他又轉頭大罵洪士龍道:“洪士龍,你個不長進的東西,回去我一定要告訴三伯伯,看不打死你個糊塗蛋!”
在他們的帶動下,學堂裡其他的孩子也都跪下來道:“先生不要抛下我們。”
洪先生見了,也頗為感動,他先是一把把鄭森拉了起來,又對其他人道:“你們都是好孩子,都起來吧,我也隻是一時氣急了說的氣話。”
見王先生如此說,其他人也就都起了身。這時候洪士龍也站了起來,兩步跑到王先生的書桌前,将王先生放在上面的戒尺拿了起來,走到王先生面前,又雙膝跪下,雙手托着戒尺舉過頭頂道:“先生,弟子不長進,犯了錯,還請先生責罰。”
王先生接過戒尺,歎了一口氣道:“你若是能管住自己,又何須我來責罰你,你若是管不住自己,我打你又有何用!”便将戒尺扔在地上,轉過身自己走到後面的房間裡去了。
“還愣着幹什麼?大家都老老實實讀書呀。”鄭森見到家還都站在那裡,便這樣說。于是教室中又響起了朗朗的書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