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半個多月,仍是一切風平浪靜。
這一日,正逢薛紹長子薛麒玉的周歲。原本薛紹認為,現在時局微妙因此不想大肆操辦,頂多就是請一些親朋好友過來聚一聚就好。不料武則天不同意,她說薛麒玉是她唯一的小外孫又是薛紹與太平公主的嫡長子,他的周歲必須舉辦一個隆重的賀典才行。
于是武則天親自操刀,給薛麒玉操辦起周歲賀典。她以外祖母的名義,給幾乎所有的京官和皇族、薛家族人全都發了請谏,請他們前來赴宴慶賀。宴會的地點選在芙蓉園怡心殿,就是薛紹與太平公主定婚的地方。
數百京官,有宰相有将軍,有皇族有勳略,都在這一天聚集到了芙蓉園怡心殿來。宴會的場面相當的奢華與熱鬧,幾乎就快要和薛紹與太平公主大婚之日相提并論。
裴炎和劉齊賢等人也來了,薛紹本着“上門就是客”的精神,一概笑臉相迎。混到了宰相與大将軍級别的人,都不會在這種場合計較什麼個人恩怨,那純粹是孩子氣。因此裴炎和劉齊賢等人也表現得很溫和很客氣,仿佛他們真的是薛紹的摯交好友。
武家的子侄也結伴而來,包括在綏州被薛紹欺負了的武懿宗和剛剛被罷了官職的武承嗣。
今時不同往日,薛紹記得當初第一次見到武承嗣時,是太平公主找他“借兵書”。當時他的架子可是大得很,完全沒把薛紹放在眼裡。可是今天,一群武家子侄來的時候,全都客客氣氣的主動給薛紹彎腰拜禮,個個滿臉堆笑近乎谄媚。
薛紹表現得很大度很熱情,将他們請進宴會堂裡,并請來太平公主親自和她的這一群表哥們打招呼。
宴會開始了,武則天最先登台亮相,感謝衆賓客前來赴會,并給衆人敬酒。随後就是薛紹緻謝敬酒,太平公主和陳仙兒等人,則是在偏殿裡招呼這些賓客們帶來的命婦女眷。
随着太平公主調教的十八舞伎登台獻藝,宴會正式開始了。氣氛是一團和氣又不失熱鬧,同時有禮有序。就像是大唐朝廷在麒德殿裡,款待重要外賓的場景。
裴炎和劉齊賢坐在一起,不時的敬對方的酒,淺飲淺酌。
劉祎之拿着一杯酒走了過來,拱手拜道:“在下敬二位閣老。”
“劉閣老請!”裴炎和劉齊賢一同還禮,三人共飲了一杯。然後,劉袆之就默契的坐在他二人身邊。
劉祎之笑眯眯的看着場中的歌舞,不動聲色的道:“武太後,這是擺明了要力捧薛紹啊!”
裴炎和劉齊賢都隻是微微一笑然後似是而非的點了點頭,沒有搭話。
劉袆之略略感覺到一絲尴尬,也就不再說話了。
雖然在外人看來,劉袆之當然是裴炎這一集團的重要成員。但是在他們的集團内部,裴炎和劉齊賢始終都忘不了,劉袆之曾經是“北門學士”的一員,曾經是武太後的心腹智囊。後來他又做了新君李旦的老師(當時李旦還是相王)。
裴炎之所以邀請劉袆之參與廢立皇帝的政變,也就是因為他是李旦老師的這一層身份。輔佐自己的學生當皇帝,他必然盡力。
可是政變成功之後,劉袆之卻發現自己在這個“集團”的内部,地位始終顯得有一點尴尬。一來因為出身的來曆的問題,裴炎和劉齊賢不會絕對的信任他;二來,劉袆之的頭上頂着“帝師”的光環又有從龍擁立之功,所以才一夜之間飛快蹿升,從一個相王府的司馬做到了中書侍郎與同中書門下三品的宰相。劉袆之平步青雲升得太快,這難免會讓裴炎懷疑劉袆之的将來,是否會威脅到自己的地位之穩固?
比如現在劉袆之就分明的感覺到,裴炎和劉齊賢的口風很緊,他們都對自己抱着一絲戒備之心。
熱臉貼冷屁股的碰了一顆軟釘子,劉齊賢心裡有點窩火。在二相身邊坐了片刻聊了一些閑話之後,他便借故走開獨自坐在一邊,喝悶酒去了。
宴會很熱鬧,武則天和薛紹頻頻的向賓客們敬酒。但是劉祎之和裴炎之間發生的這一小小細節,卻沒能逃過二人的眼睛。
武則天給薛紹暗遞了一個眼神,示意他去“招呼”一下劉袆之。薛紹微然一笑,正合我意!
薛紹拿着酒走到劉袆之桌前,拱手一拜,“劉相公,薛某敬你一杯,聊表答謝!”
出于禮貌劉袆之連忙起身還禮,二人共飲了一杯。
不料薛紹便叫仆人取座,直接在劉袆之身邊搭桌坐了下來。
劉袆之微微一愣,這是為何?
“劉相公才高八鬥文采風流,薛某仰慕已久。”薛紹面帶微笑的說道,“世人把劉相公與孟利貞、高智周、郭正一等三位并稱為‘劉孟高郭’,薛某竊以為,劉相公之大才要遠勝其他三人。我曾讀過劉相公編撰的《臣軌》與《百僚新誡》。雖是政論,卻也文辭華美如行雲流水,讀之如飲甘醇。”
“哦?”劉袆之略感驚訝并面露一絲喜色,說道:“驸馬還讀這樣的書?”
“但凡在朝為官者,豈能不讀劉相公所編撰的這兩部書?”薛紹微笑道,“我還知道,劉相公曾經教授皇帝陛下繪畫與書法。我曾見過皇帝陛下的禦筆墨寶,果然是名師出高徒啊!”
“不敢當、不敢當!”劉袆之連連擺手笑容滿面。
世間千穿萬穿唯馬穿不穿,劉袆之身為一名文人,最渴望别人能夠認可自己的才華與文章。身為一名老師,最希望别人稱贊自己的學生。同時作為一名政客,如果能被自己的對手當面稱贊,并且不是虛僞客套的說些空話而是贊得有理有據,這感覺絕對是非比尋常的舒坦。
用現在的話說,劉袆之瞬間感覺自己的“逼格”已是至高無上了。
“薛某不才,平日閑來無事也愛擺弄一些詩賦文章。”薛紹說道,“無奈資質淺陋學藝不精,時常饴笑大方。不知劉相公得暇之時,可否點撥薛某一二?”
“啊?”劉袆之狠是一怔,我是否聽錯了,薛紹居然要我指點他的詩賦文章?
“怎麼,劉相公不方便?”薛紹笑道,“倘若如此,薛某便不做此想了。”
“不不,沒什麼不方便的。”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臉人,劉袆之拗不過情面了,隻好尴尬的笑道,“其實劉某也早就仰慕驸馬之大才。在武,驸馬決勝千裡虎威叱咤;在文,驸馬殿中對策時所作的詩篇,就令在下喜歡欽佩之極啊!”
薛紹輪了輪眼珠子,殿中對策?……哦對,記得當時我剽竊了王維的詩,九天阖闾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啧啧,好詩、好詩!
瞬間,薛紹也感覺自己的逼格無限高大了。
“那我們,有空就多切磋切磋?”薛紹笑容滿面的問道。
“劉某受寵若驚,敢不奉陪?”劉袆之同樣也是笑容滿面的回答。
“那便如此說好了。”薛紹笑道,“改日我就登門上請,請劉相公過府小聚,我們說些文章談些酒話,不問其他?”
“好,劉某定當親至!”劉袆之答應得非常的爽快。
薛紹笑眯眯的站起身來,拱手一拜,“薛某先行告退,劉相公不妨多飲幾杯。
劉袆之連忙起身相送,“薛驸馬不必客氣,快去款待其他賓客吧!”
“請!”
“請!”
在誰看來,這二人就是相談甚歡,如獲知己。這一幕,自然也就看在了裴炎和劉齊賢的眼裡。
薛紹在賓客當中敬了一圈酒,帶着幾許醉意回到了座位上。琳琅見薛紹有了醉意,連忙上前來伺候,扶着他到偏廳休息片刻。
其實薛紹半點醉意也沒有,隻是裝出來的。坐下不過片刻,武則天果然也來了。
旁人退散,武則天直接問道:“如何?”
薛紹當然知道她問的是什麼,于是答道:“我感覺,劉袆之和裴炎之間似乎是貌合神離。我過去找他搭話,他表現得比較熱情,甚至有一些主動。因此我猜測,劉袆之似乎是想脫離裴炎,向我們靠攏。”
“很好。”武則天滿意的點了點頭,“劉袆之曾經是北門學士之一,是我一手将他提拔起來,并向先帝推薦他做了相王的老師。現在相王做了皇帝,他的身份也是水漲船高。可是做人豈能忘本?劉袆之如果力助裴炎對付于我,我頭一個不放過他。但若他肯主動投誠,則對我們有大益!”
薛紹微笑的點了點頭,堡壘最容易從内部被攻破,這一點道理對于幹了一輩子“革命工作”的武則天來說,實在是淺顯得緊。
“務必要把劉袆之拉過來,這件事情我們一起努力。”武則天說道,“我相信,裴炎絕不會真正的信任劉袆之。這一點,對我們非常有用。”
“好,我知道了。”薛紹點頭。
武則天未再多說,回到宴廳繼續主持宴會。
薛紹休息了片刻,也回到了宴廳招待賓客。
就在宴會将要進行到尾聲之時,因為要留守政事堂而沒有前來參加宴會的兵部侍郎兼宰相岑長倩突然出現,并且直接跑到裴炎面前說了一句話。
薛紹親眼看到,裴炎頓時站了起來,臉色大變。他身邊的劉齊賢則是驚叫了一聲“啊”,顯得異常驚惶。馬上,岑長倩又跑到武則天的面前對他說了一句話,武則天頓時臉色一沉,目露精光。
薛紹眉頭一皺心頭一緊,發生了什麼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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