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帝後元年,八月
一年的風調雨順,且沒有匈奴擾邊,邊郡喜得豐收,百姓穰穰滿家。
秋收之後,邊民不辭辛苦,揮舞着連枷,将粟米脫粒晾曬,裝進麻袋藤筐,送往官寺繳納糧賦。
官寺前,小吏擺好量具,文吏負責記錄,縣丞負責監督,檢查送來的粟米,督促少吏嚴格按照律條行事,不允許有欺民之事發生。
與此同時,一輛輛大車從遼西和遼東趕來,驅車的漢子膀大腰圓,兩臂肌肉隆起,似要撐破短褐。
車上裝有成筐的粗鹽,運入鹽場之後,由鹽工提純加工,制成雪白的精鹽,運送往漢朝各郡。并有部分額外存放,将由甄選出的商隊市往草原,換回大量的牛羊和馬匹,用以充實邊郡。
此外,由輾遲勇和須蔔力組織的商隊也準備就緒,他們的任務是一路向西,穿過匈奴封鎖,尋找商貿之路。
這支商隊的成員很雜,有歸降的烏桓人、匈奴人、羌人,還有少數鮮卑人。負責護衛力量的,有半數是從邊軍中挑選的老卒。并有文吏混雜其間,肩負繪制地圖,确認路線,往來通信的使命。
隊伍出發之前,周決曹特地設宴,見過領隊之人,言辭間頗多鼓勵。
輾遲勇和須蔔力感動得淚流滿面,拍着兇脯表示,堅決完成任務,誰敢攔截商隊,絕對抄起刀子拼命。甭管别部還是本部,一概有來無回!
作為病友,輾遲勇和須蔔力心意相通,默契非常人可比。
商隊攜帶有新鹽、絹帛、绮衣和一些精巧的陶器,自雲中郡出發,穿過極少有胡部遷徙的險地,避開匈奴騎兵,不斷向西行進,尋找被匈奴阻擋的番邦和國家。
羌人和匈奴人都擅長馴鷹,西行商隊送回消息,都是通過鷹隼。
隊伍出發之後,隔半月有消息送回,言找到西進之路,暫未遇到阻截。其後整整數月再無消息,究竟是忙着趕路,還是遇到麻煩,暫無從得知。
直到景帝後二年三月,才有雄鷹自西而來,帶回文吏書信,言商隊遭到襲擊,驚險逃脫,其後誤入一片林木廣袤之地,迷失方向,再之後遇到放牧的番邦之人,進到一處小國。
對途中遭遇的驚險,文吏基本是一帶而過,重點描繪商隊途經地區。
“國狹,類漢之大縣。巨木為屋,頂尖。富者衣絹,貧者衣麻、獸皮。位于要道,通極西、匈奴。”
從頭看到尾,對照附帶的地圖,趙嘉有幾分懷疑,輾遲勇等人找到的番邦,很可能是張骞曾出使的西域小國。
不過,僅憑信中描述,以及粗略勾畫的地圖,他并不能十分确定。
畢竟同後世相比,此時的地形地貌及風土人情都有不同。
後世的戈壁荒漠,此刻皆是水草豐美。後世一片風沙的樓蘭等地,現今還是古木參天,碧草如蔭。
據文吏在信中描述,番邦中的絹帛绮羅全部來自漢地,是由匈奴人市出,價格簡直黑到沒有天理。偏偏還是有價無市,捧着黃金珠寶都難買到。
繼續往西,還有更大的國家,絹帛絲綢的價格還會成倍增長。
經過幾手中間商,一匹絹的價格翻過幾百倍不止,而且必須用黃金、珍珠和寶石結算,用牲畜馬匹,根本沒人理會,甚至還會遭到嘲笑。
趙嘉知曉絲綢之路,對此早有心理準備。
雲中郡的大佬們則不然,縱然知道絹帛絲綢價高,卻沒料到會高到此等地步。
想到匈奴人攔截商路,用“低價”市到絹帛絲綢,轉手就賺了幾百倍利潤,包括魏尚在内,大佬們眼睛都紅了。
之前要幹死匈奴,為的是國仇家恨,如今更要加上一條,為了黃金,滅掉他們,打通商道!
魏尚親筆寫成書信,附上交易詳情和地圖,遣飛騎送往定襄、雁門、上郡、五原等地。
各郡大佬接到書信,彼此交換過意見,一緻撸胳膊挽袖子,表示這事不能忍!為了大漢,為了公平和正義,抄起刀子一起上,幹死匈奴,滅掉這幫二道販子!
邊郡大佬達成共識,一同給景帝上疏。
病中的天子看過奏疏,頓時臉膛赤紅,吓得宦者飛奔去找侍醫,連長樂宮都被驚動。
生怕景帝出了什麼問題,窦太後親自到未央宮探望。
太子劉徹、太子妃陳嬌和從封地返回,準備六月成婚的漁陽公主也先後趕來,進到宣室内,本以為會見到虛弱的天子,哪裡想到,景帝竟是精神勃發,臉色紅潤,正興緻勃勃地同太後說着什麼。
窦太後同樣面帶笑容,分明是聽到好消息,難抑心中喜悅。
“父皇,大母?”
劉徹、陳嬌和漁陽都是滿頭霧水,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
景帝轉過頭,将一冊竹簡遞給劉徹。
“都看看吧。”
三人湊到一起,看過竹簡上的内容,都是眼睛瞪圓,不敢置信。
“果真如此?”
“雲中守、雁門守、上郡守同時上奏,不會有假。”景帝心情好,病況都似輕了許多。
劉徹捧着竹簡,難抑心中激動。
陳嬌和漁陽對視一眼,同樣感到興奮。
陳嬌得窦太後教導,在政治上逐漸成熟,漁陽跳出長安藩籬,眼光放開,都知曉這對漢室代表着什麼。
一匹絹換數倍重量的黃金,聽起來簡直不可思議。
然邊郡太守秉節持重,絕不會在奏疏中打诳語。何況又是幾人同時上奏,足以證明事情的真實性。
景帝高興,看向太子劉徹,期待之意甚重。
劉徹沒有讓他失望,放下竹簡,鄭重道:“兒必掃北蕩胡,揚我國威,富我漢民!”
“大善!”
景帝高興,聖旨從長安發往邊郡,主旨就是一個:大膽上,不要慫,朕與諸卿為後盾!
有了這份奏疏,加上不斷增多的軍費,邊郡大佬們士氣高漲,以雲中騎為模闆,開啟了“爆兵”兼“暴兵”模式。
歸降的胡人被召集,經過嚴格篩選,成為漢騎的輔兵。
漢邊馬場接到命令,肩高達到一米五的戰馬盡數出欄。
督造馬具的堂邑侯忙得不可開交,制造和修補铠甲兵器的武庫匠人開始連軸轉。
漁陽、遼東和遼西的鹽場進駐大批匠人和郡兵,連代王都接到旨意,在鹽場中單辟一處,用來提純精鹽。
這樣做的結果,已經從實質意義上将鹽場同世家高門剝離。
凡是比較識趣,主動獻上鹽場的高門豪強,天子都會發下旨意,召其族中子弟入長安,以郎官充任宮中衛士。少部分卓有才幹者,追随太子為少騎,在未來天子的班底中挂名,隻要不自己作死,前途不可限量。
至于不識趣的,進駐的郡兵會教他們做人。
景帝原本沒打算這麼快動手,隻能說事有湊巧,邊郡送來的奏疏委實是不小的刺激,甚至起到強心劑的作用。
原本的曆史上,此時的景帝已經病入膏肓,匈奴趁機發難,起兵寇邊。漢邊烽火四起,王庭四角的軍隊一口氣打入漢境,燒殺劫掠,甚至火燒甘泉宮,釀成淩辱之很。
現如今,随着邊郡長安大舉清繳探子,匈奴再想刺探長安消息,絕不是那麼容易。加上草原腹地生亂,在沒有滅掉鮮卑之前,本部騎兵不會冒險南下,大舉進攻漢邊。
其結果就是,本該洶湧而來的匈奴大軍,被鮮卑拖住腳步,忙于清掃殘軍,尚無暇南顧。漢朝提前同西域聯系上,獲悉絹帛絲綢的暴利,加上問世就被瘋搶的新鹽,突然間轉守為攻,開始發兵草原。
這樣的變化讓草原各部措手不及。
騎着高頭大馬,穿着铠甲,手持鐵器的漢騎,帶着歸降的胡騎,從靠近邊郡的草場開始清地圖,全力清繳追殺别部,一個勁把别部往草原深處趕。這且不算,還要搶牛搶羊搶馬,外加燒帳篷,明擺着不打算給他們活路。
此等殘酷的行徑,讓祭師們回憶起祖輩的凄慘遭遇,那種被燕兵、趙兵和秦兵支配的恐懼。
不過,漢軍兇狠歸兇狠,主要目的還是練兵,行動中有所克制,除了少數幾支強騎,基本不會太過深入草原。
發現這一點,别部為了活命,争先恐後遷入草原腹地。
草場再富饒,能承載的牛羊數量也是有限。大量部落聚集到一起,夏秋時節還能撐住,臨到北風呼嘯,天氣轉冷,人和牛羊都将面臨糧食問題。
更糟糕的是,有漢朝的斥候混在失散的牧民中間,尋到部落聚集地,确認各處主要水源。
沒過多久,部落中的牛羊就開始大量生病,部民也不得免。祭師祈禱無用,從本部請來醫匠,診斷的結果是疫病。
以目前的醫療條件,無論漢地還是草原,全都是談疫色變。
醫匠診斷出病情,祭師和首領當場大驚失色,根本沒有思考,拔刀就把醫匠斬殺當場,其後将患病的部民和牲畜丢掉,帶着餘下的人連夜逃離營地。
可惜,他們還是不夠快。
轟隆隆的馬蹄聲自身後追來,拉近到射程之内,破風聲不斷響起,火箭如雨飛落,在深秋的草場點燃一場大火。
追擊的匈奴萬長下令,前方别部一個不留,必須盡數殺死。
此處距本部有相當距離,有足夠的時間砍出防火帶,不需要擔心大火會燒過去。以目前的風向,火會一直向南燒,如果能燒到漢邊,給漢人找些麻煩,更是一舉兩得。
随着疫病不斷爆發,一個接一個别部被屠滅。
少數人僥幸逃脫,部落中的牛羊和戰馬盡數丢失,就算活下來,也無法熬過嚴酷的寒冬。
為了保住性命,不同部落的牧民和鮮卑殘兵聚集到一起,劫掠路過的商隊和小部落,很快成為匪患,勢力強到能對抗本部騎兵。并且手段極其殘忍,為往來商隊忌憚。
為清繳這些匪徒,匈奴人沒少費心思,無奈對方來去如風,打散容易,滅絕很難。隻要殘存少數,很快又會拉起一支隊伍。
常年劫掠的匈奴人,終于嘗到被他人劫掠的滋味。不是打不過,分明能殺死,卻硬是滅不掉,挫敗和郁悶簡直别提。
草原越亂,漢邊就越是安穩。
又是一年秋收,雖遇大旱,仰仗水井水車,且無胡寇滋擾,畝産固然不豐,好歹能收上幾鬥。加上朝廷減免稅收,生活總能維持下去。
臨到秋末,長安傳來消息,條侯周亞夫下獄,不久絕食死在獄中。城陽王、濟陰王薨,王太子繼位。
皇後兄王信封蓋侯,兩個弟弟田蚡、田勝仍是白身。
丞相劉舍病重免官,以禦史大夫衛绾為丞相,衛尉直不疑為禦史大夫。
魏尚同劉舍素有交情,彼此書信不斷。早在七月時,魏太守就料到會有這種結果。
接到由劉舍長子代筆的書信,知曉昔日好友藥石無醫,魏尚親筆寫成書信,遣人快馬送往長安,并派忠仆去見次子,讓其代他過府,拜見病中的老友。
長安消息不斷傳來,邊郡大佬都繃緊神經,陸續召回外出的騎兵,增強邊塞防禦。歸降的胡部被限定行動範圍,不許随意踏出,否則格殺勿論。
邊郡氣氛一片肅殺,空氣都變得凝重。
趙嘉每次去太守府,魏太守都是面帶凝色,再無平日輕松。同魏悅當面,魏三公子也少見笑容,隻是告訴他,召集更卒,如邊塞出現匈奴身影,随時聽調。
進入景帝後三年,十月間,日食、月食接連出現,巫士言為大兇之兆。
十二月,景帝突然在朝會昏厥,未央宮宮門關閉,長安風聲鶴唳。
消息傳到邊郡,各要塞防守愈加嚴密。
趙嘉得郡城命令,自今日起,嚴守沙陵縣,嚴查外來人員進出,有可疑者一律抓捕。
放下木牍,趙嘉捏了捏眉心,看着搖曳的燈火,心中已有預感,長安即将變天,景帝的時代将要結束,屬于武帝的時代正将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