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科舉你去不去?”趙霖一邊問一邊整理書冊,他原先并不在周容手裡做事,周容缺人之後給他說了一聲,他想着兄弟情義還是來了,又怕家裡罵他,便躲着不回家,去周容家裡蹭吃蹭喝。
周容家與别家不同,他家是受過苦的,知道出頭的好處,家裡有孩子願意拿命去換前程,他們也願意跟着,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就盼着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周容還在看字,他近來看字看得眼睛疼,每一個字都要細細思索怎麼改,怎麼簡化,能讓不識字的人都覺得簡單,他深吸一口氣:“不去。”
趙霖:“真不去啊?多好的機會?新朝頭一回科舉,考上了多露臉?”
“狀元探花我是不想了,有個榜眼或者進士也好啊。”
“聽說陛下還新添了一個,從進士裡選庶吉士,庶吉士能如翰林。”趙霖早打聽地一清二楚了。
周容揮手:“我忙着呢,我已經是官了,還怎麼去科舉?你是白身,你自己去,非拉着人,又不是小姑娘拉手上茅房。”
趙霖噎住了:“說什麼呢?有你這麼比的。”
“算了,我不跟你說。”趙霖翻了個白眼,把整理好的書冊搬到另一邊去,“到時候我考上了,官比你大,你可别眼氣。”
周容看也不看他:“那下官就提前恭喜趙大人了。”
趙霖說不過他,隻能回書案前繼續對字。
外頭因為科舉的事忙得不可開交,林淵都不在意,他正在看工匠們做出來的鉛筆。
鋼筆工匠們還在研究,但鉛筆已經做得不錯了,不要小看這個時代工匠們的智慧,他們有時候也有進取精神和開拓心,隻要上面的政策鼓勵他們進取開拓,他們就能卯足了勁鑽研。
還有紙張的改良,現在的紙百姓買不起。
尤其是宣紙。
林淵也着急了一批技術人員改進。
主要是沒有機器,全靠人工,人工也算在本錢裡,價格當然就下不去。
林淵看着鉛筆。
比現代的粗壯,有成年男子一根手指頭那麼粗。
林淵問:“還能更細嗎?”
匠人很惶恐,頭也不敢擡:“隻、隻要多花點時間……必然能做得更細。”
林淵笑了:“做得很好。”
匠人松了口氣。
賞人是不會當面賞的,都是下去之後再賞。
把鉛筆弄出來的是一對父子,都是心細如塵的人,試驗過無數次後才弄出了鉛筆。
等他們回了匠坊,皇上的賞賜就下來了。
四匹布,十兩金子,還有兩個玉環和一匹絲綢,别的還有給女眷的金銀首飾。
這些賞賜是公公領着小太監送來的,匠人們的眼睛都瞪大了。
雖然陛下說做得好有重賞,但誰也沒想到是這麼重的賞。
十兩金子啊……隻要不亂花,都夠用一輩子的了。
更别說别的東西。
其他人看的眼紅,更用心去幹自己的活,隻要他們做得好,說不定能得到更厚的賞。
不就做一根小小的筆嗎?他們還能做出更多了不得的東西!
一時之間匠人之間競争之心大起。
但這種競争是良性的,林淵也就沒有專門去管。
除了鉛筆以外和紙張以外,珍妮機和也被林淵蘇出來了,他記得大概圖紙和粗略的操作,剩下的隻能靠工匠去完善。
珍妮機隻能算是一個開端,畢竟珍妮機靠的還是人力。
林淵記得珍妮機之後就有了水力紡紗機,雖然是水力,但需要依水建廠,還需要數百名工人一起行動,直到蒸汽機的出現提供了新的動力,才擺脫了依水建廠的局限。
蒸汽的原理現代人都很清楚,無非是蒸汽能量轉換為機械性的往複式動力。
林淵是個急性子,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蘇出蒸汽機,但有這個念頭去就要嘗試,沒成,也就損失一些錢,還不會很多,成了,那對于整個社會工業的發展影響是巨大的。
并且他最大的優勢是,他知道這些原理,也知道蒸汽機的大概構造。
隻要做出一個基本版的出來,就能不停的去修正和改良。
而最初的蒸汽機制造并不困難。
幾乎整個北京城裡的工匠都被林淵集合在了一起。
這些基礎工業設備林淵倒是不擔心。
擔心的是電力。
沒有基礎的工業是不可能發展電力的。
電的來源有火力發電、水利發電、風力發電、核電站、太陽能發電、氫能發電。
這些都需要工業基礎支撐。
林淵想來想去,最終還是決定緩一緩。
至少要有基礎的工業設備才能來考慮這些。
而且他有生之年能給工業設備打下基礎就已經很不錯了。
珍妮機面世的很快,工匠們原先都是做紡車的,都是紡布,有了圖紙之後觸類旁通,一通十,十通百,除了珍妮機以外,還有配套的飛梭。
飛梭能加快紡線,珍妮機能加快紡布,效率對比傳統紡織業來說提高了不止三倍。
但飛梭還是叫飛梭,珍妮機卻要換個名字,林淵取的簡單易懂的,就叫紡布機。
這些還不能算是完全的工業,隻能算是手工業。
動力還是來源于人力。
東西做好了,但怎麼讓老百姓用就成了一個問題。
林淵最後還是叫來了楊少偉,讓他把圖紙宣發下去,各地都要有,也都要做,還要推廣下去。
楊少偉閑了這些時日,早閑得全身不自在了,有了活幹,整個人都精神了不少。
他雖沒有娶妻,但紅顔知己還是有的。
他不懂紡線織布,拿了圖紙去請教知己。
知己得知這紡布機和飛梭能讓織布的效率提高三倍不止,整個人都傻了。
織布是個辛苦活,紡線也一樣,多少人把眼睛用壞了,到了中年天一黑就看不清東西。
但小戶人家的女眷們大多都靠紡布貼補家用。
能有這樣的東西,她們也不必受以前那樣的苦了。
知己落下淚來:“早先知道陛下憐愛子民,如今奴家才算明白了。”
楊少偉派人奔赴各地,馬不停蹄的派發下去,各地的木匠就有活幹了,朝廷包吃包住,還給月錢。
打出來的機器紡布機每個村都能分到一台,飛梭也一樣。
圖紙也挂在了公告欄上,人們可以随意去拓。
高郵的李子村就是十裡八鄉裡最先分到的村子。
李子村裡的村民不姓李,他們村的李子年年長得都好,所以才叫這個名字。
織布機送到的時候,整個村子的人都出動了,男女老少聚在一起,看怪物一樣看着這台織布機。
“好大啊……”
“就是不曉得咋使。”
“跟咱家的一樣使吧?”
好在朝廷還派了人下來,教她們怎麼用。
村裡會織布的女人不算少,高郵畢竟比其它地方富裕,女眷們早早就在家買好了紡車,多織點布,雖然不知道現在的稅能不能用布抵,但隻要織的出來,不管多少肯定有得掙。
“嘿呀!這麼多!這麼快!”
“那紡線的也厲害呢!咋那麼多!”
李子村的村民看了一天熱鬧,女人們個個都上手試一試,手一開始動就完全不想停下來。
但村裡就這一台,想要就自己去城裡拓了圖紙找木匠定做。
可木匠現在都在府衙裡呢。
這時候就顯出商人的本事了。
他們發現有利可圖,就連忙拓了圖紙去做,連夜趕工,朝廷的織布機剛發下去,商人就開始叫賣了,他們也問了商會,現在商會跟朝廷是連在一起的,朝廷的意思商會也清楚,便沒有禁止他們去賣。
一台織布機就要二兩銀子。
對普通百姓來說根本是生命不可承受之重。
但架不住高郵百姓有錢。
高郵産鹽,不僅産鹽,商業也很發達,泰州富裕,高郵就是泰州所有地區裡頭最富裕的地方。
商人們的第一批貨很快就銷售一空。
商人們自家找來的木匠不夠用了,就開始打外地木匠的主意,但外地木匠也被當地的官府征召了,于是商人們就去找木匠的徒弟和兒子。
木匠忽然成了一個被追捧的職業。
不少家庭都準備着以後送兒子去學木匠的手藝,說不定能帶着全家發财。
現在一個能做織布機的木匠,一個月能拿兩錢銀子,這還不是最高的。
要是能當大師傅,一個月五兩都有。
還有商人,自己找人做織布機,然後蓋了屋子,再請女工人來做工。
為什麼不請男的?因為織布機對男女要求區别不大,女工人還比男的便宜,那當然是選女的。
當還在賣織布機的商人反應過來的時候,這個單姓商人已經占得先機,他自家就有賣布的鋪子,自己又織布,中間少了許多需要打通的環節,自然掙得盆滿缽滿。
百姓們的适應能力非常強,天下雖然才穩定了沒幾年,但他們已經充滿了勃勃生機。
窮的還是窮,但餓死的情況已經非常少了,開荒種地,土豆和紅薯填飽了窮苦人的肚皮。
人們的目标從不被餓死變成了能過更好的日子。
織布廠一個個的建起來,林淵也沒有去管。
國内市場是一定會飽和的。
就是不知道能不能賣去高麗或者日本。
作者有話要說:現在能做的都是手工業上的轉變,就是打基礎,基礎打好了,才能迎來機械工業。
而且手工業上開挂,挂也不會顯得太逆天,上來就蘇出發電機或者發電廠,再來個電燈也太可怕了。
第150章150
安豐縣城内亂做一團,外面炮火沖天,無數巨響似乎近在耳邊,城牆上的士兵死的死傷的傷,皇宮中韓林兒成了熱鍋上的螞蟻,不止是他,宮裡的内侍和官員也一樣。
安豐城内的男丁都上了城牆,已經無丁可召了。
韓林兒看着劉福通,一臉驚恐:“叔叔,這下可怎麼辦?”
劉福通眉頭緊皺,嘴唇緊抿:“莫急,我已叫人出去打探,實在不行我叫人護送你走。”
韓林兒此時此刻才相信劉福通對自己的忠心,可他知道的太晚了。
“報——皇上!城牆已被攻破,敵軍……已入城門……”小兵一身塵土,臉上滿是皿污,他跪在地上,手還在微微發抖。
那哪裡是敵人,簡直就是惡鬼,一個個跟不要命一樣,兇狠的像是要食人皿肉。
韓林兒表情恍惚,站立不穩,竟摔到了地上。
倒是劉福通還穩得住,他咬着牙說:“我還有三百精兵,讓他們護送你走!”
韓林兒瞪大眼睛:“叔叔跟我一起走。”
劉福通歎了口氣:“我在這兒,你才走得掉。”
劉福通還給韓林兒拖延時間,隻有他被抓住了,韓林兒才能離開。
但是逃去哪裡呢?除了濠州以外,現在所有地方都已經是林淵的治下,而且各地都有屯兵。
并且孫德崖也已經稱帝了,韓林兒就算逃去濠州也免不了一死。
劉福通不甘心。
他已經把自己能做的都做了,為什麼還會落得這麼一個結果。
是天不予他嗎?
“叔叔。”韓林兒,“我們一起走吧。”
劉福通搖頭,對身邊的侍衛說:“護送皇上離開,将來必有一日能東山再起!”
侍衛應諾,走到韓林兒身邊:“皇上,走吧。”
韓林兒雙眼含淚:“叔叔,一定要保重,我在外面等你。”
他的自稱已經從朕變成了我。
韓林兒被侍衛們帶走,劉福通一個人坐在大殿内,外面是宮女和内侍們的哭聲,還有密集的腳步聲,每個人都在逃命,都想活下去。
劉福通苦笑一聲,端起手邊的茶,靜靜的等待着自己既定的命運。
當年他追随韓山童的時候也曾意氣風發,他們打定主意要推翻大元朝,那時候是他人生中最有雄心的時候,隻要韓教主在,他就什麼都不怕。
後來……韓山童死了,自己又帶着韓林兒另立山頭,讓韓林兒稱帝。
天下好像都觸手可及。
他自己也不清楚,怎麼忽然之間就變天了,南菩薩橫空出世,像猛虎下山咆哮山林一般兇猛。
最開始的時候,他不想管,畢竟大元朝未倒,那南菩薩聲勢越浩大,就越能吸引所有勢力的目光,他等着南菩薩自取滅亡。
但那南菩薩沒有滅亡,相反,他越做越大,手中所握的城池越來越多,精兵良将層出不窮。
他到底輸在了哪裡?
劉福通不甘心,他有一肚子的疑惑想問問那個南菩薩,但是他也知道,自己這滿腹疑問是問不出口了。
内侍跌跌撞撞地跑進殿内:“丞相,宮門破了……”
劉福通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
内侍跪在劉福通面前,擡起頭來,雙眼充滿了絕望:“丞相,您快逃吧!”
他希望劉福通逃走的時候能把他捎帶上。
劉福通卻笑了:“逃到哪裡去呢?逃出去,當個田舍翁?那我還不若此時就死了。”
内侍膝行了幾步,淚流滿面:“丞相,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丞相……”
劉福通:“怕死?”
内侍沒有回答,但一臉的驚懼,誰不怕死呢?好死還不如賴活着,當年他會切了家夥進宮,就是因為活不下去了。
劉福通面帶笑容,但笑不語。
内侍趴在地上哭了起來。
他隻是想過好日子,想過能穿暖吃飽的日子,爹娘親手把他送進來,進宮前還對他說:“兒啊,爹娘對不起你,可你不進宮也隻能餓死,你别恨爹娘,下輩子投胎去個好人家……”
他不恨爹娘,他進宮沒多久爹娘就死了,不是餓死的,是被貴人們打死的。
怎麼想過好日子就那麼難?
他在宮裡也幹着最下賤的活,别的内侍們欺負他,他每月得的錢都要孝敬上頭的侍人,進了宮沒餓死,所以他隻能往上爬,死在他手裡的人沒有一千也有八百。
可他爬上來還沒多久,肉也還沒吃幾頓,安豐就完了,皇帝也完了。
内侍淚眼朦胧地看着劉福通:“丞相,您不怕死嗎?”
這天下真的有不怕死的人嗎?
劉福通此刻竟然還有心思跟一個小小的内侍說話,他看着宮門的方向,聽着喊殺聲越來越近,笑道:“我跟你不同,你有飯吃有衣穿就夠了,再多,也不過是想再認幾個幹兒子女兒,等老了出宮也有人奉養。”
“我不行。”劉福通,“與其過那樣的日子,我還不如死了。”
他嘗過權力的滋味,嘗過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滋味,嘗過他一個眼神,所有人都為之膽戰心驚的滋味,隻要嘗過這些滋味,就沒人願意再甘于平凡。
當過丞相,再讓他去當個普通百姓,他受不了。
那樣的日子也過不了。
劉福通閉上眼睛。
韓林兒被侍衛們帶着從偏門出去,他忽然想到了什麼,沖侍衛們說:“我……朕還要帶個人走!”
侍衛們鐵面無情:“陛下,當務之急是送您離開。”
韓林兒咬着牙:“不、不行,我不能把她留下!”
兩邊的侍衛互看一眼,抓住了韓林兒的胳膊:“陛下,得罪了。”
韓林兒瞪大眼睛,他知道此刻危機,但是他放心不下安秀。
他走了,安秀怎麼辦?敵軍會放過她嗎?
她定然會被糟蹋的吧?
她一定會想,為什麼他沒有救她,隻顧自己逃命。
韓林兒咬着牙,朝後宮的方向看了一眼,雙眼通紅,卻無力反抗掙紮。
秀兒,别怪朕,朕也是身不由己,日後……朕一定給你燒紙錢,叫你在陰曹地府有錢打點,下輩子投胎,還做朕的女人。
第151章151
安豐城破了,韓林兒最終也沒有逃出去,侍衛們還沒把他送出二裡地就被追了回來。
他坐在一個破舊的小馬車上想僞裝成逃難的百姓,被攔住的時候韓林兒聽見了外面的厮殺聲。
那也不能叫厮殺,充其量隻是短暫的金屬碰撞聲,然後就聽見外面有人說:“罪人韓林兒,出來吧!”
韓林兒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
他滿頭滿臉的汗,手心也是,身上的衣裳已經全被汗水打濕了。
哪怕他隻是偏居一隅的小皇帝,規矩還是有的,哪怕是夏天也要穿着夾衣,不能像平民百姓一樣隻穿單衣,在宮裡還有冰,夏天宮人們會弄出一座冰山供他納涼。
他從沒覺得這麼熱過。
熱得他心慌,也熱得他膽寒。
“将軍。”親兵下馬,走到陳柏松的馬前。
陳柏松抿着唇:“去馬車上把他弄下來。”
天底下隻有一個皇帝,萬物隻有一個主人,他們不必對韓林兒禮遇。
在權勢的角逐中從來沒有輸赢,隻是成王敗寇而已。
親兵跳上馬車,拉開幕簾,一股熱氣撲面而來,韓林兒竟然連窗都沒開,幕簾又重又厚,竟然在裡面熱暈了,整個人撲在馬車裡,還混雜着說不出來的汗臭味。
親兵捏着鼻子把韓林兒拖出來,這麼大的動靜韓林兒也沒醒。
“關起來吧。”陳柏松說,“把他看好了,不用給他吃太飽,餓不死就行。”
親兵連忙應諾,陳柏松這才帶人回城。
他還要去抄家,把安豐官員的家都抄了才罷休。
這些官員不管大小竟都頗有家資,無論是銀錢還是糧食皆是如此,還有許多貴重的飾品,陳柏松還從一個五品官員的府邸裡抄出了一把紫檀木做的床。
所有人都沒想到五品官員都能過得這樣奢侈。
林淵都尚且沒有這樣的椅子。
一整日忙碌,安豐被士兵們團團圍住,陳柏松帶人進了皇宮,明日還要清點皇宮裡的東西,衆人也不敢去睡皇帝的宮室——雖然不是自家皇帝,但帶了這兩個字他們是不敢去碰的,隻敢找宮人的房睡。
陳柏松也隻睡宮裡給大臣們準備的過夜房間。
陳柏松睡不着,隻穿着長褲坐在窗邊,親兵給他送來了夜宵,也不過是肉幹和一壺米酒,他自己坐在窗邊小酌。
短日子是回不去了,他必須要把安豐料理的幹幹淨淨,等着林淵派來的官員接手後才能走。
陳柏松的手指摩擦着酒杯,嘴唇輕抿,但一雙眼睛卻極為有神,精光外露。
他想了這麼久,想的越多,心裡就跟開了一個洞似的沒有着落。
經過那夜之後,他都覺得自己變得不像自己了,可他還是忍不住想,林淵為什麼會這麼對自己?
他對林淵的忠心是不會變少的,所以林淵應該不會是察覺到他的心思來拉攏他,況且林淵現在也不缺能用的人,陳柏松甚至笃定,自己如果出了意外,自己手底下能拉起來的人就不少。
可除此以外,陳柏松找不到任何自己能讓林淵另眼相待的原因,從小的情誼大概也能算一個,但不足夠。
陳柏松想了許久,喝光了那壺米酒,才朝着一個最不可思議的方向想。
他有哪裡值得呢?論外貌,楚麟才是衆人眼中的美男子。
論帶兵打仗的能力,他和朱元璋也就是在伯仲之間。
他除了一顆忠心真心外,并沒有比别人更強的地方,甚至忠心真心也不是什麼稀罕物。
如今跟着林淵的人哪個沒有?
難道林淵是真的喜愛他嗎?
陳柏松靜靜地坐着,一動不動。
如果有人此時看見,大約會不敢相信眼前的這一幕。
一向殺伐果斷的大将軍,此時一個人呆坐着,臉上還帶着笑。
不是平日所能見的禮節性的笑容,或是爽快的大笑。
而是極溫柔纏綿的,冒着粉紅泡泡的傻笑。
安老四他們還在皇城外面配合士兵抄家,在安豐經營了這麼久,安老四總算派上了大用場,有他這種對安豐了如指掌的人在,查封抄家就變得簡單了許多,以前三四個月才能幹完的事,現在都要不一個月。
大約是實在少人,安老四還把自己的妻子也推了出去。
雖說一直以來安妻都隻是跟女眷打交道,但女眷管着内宅,有時候女人知道的事未必男人也知道,哪家有哪些莊子鋪子,她們比誰都門清。
安妻很快就被拉了壯丁,跟丈夫一起忙碌起來,兩人都變得腳不沾地,睜眼就要幹活,餓了就随便塞兩口,夜裡睡覺,兩人累得連說話的功夫也沒有。
但安老四從沒覺得自己這麼有勁過!
他這也算是立了功吧?回了北京城,一個五品官跑不了。
但北京城的五品官不值錢,可讓他去外地做個五品他是絕不願意的。
安老四覺得回京城前,自己還是去求求神拜拜佛吧。
翌日清晨,紅袖就被領到了陳柏松面前。
紅袖換了身粗衣,宮女的衣裳,這時候女子的衣裳不多,她不願意再穿韓林兒後妃的服飾,甯願穿宮女的,宮女的衣服顔色素一些,靛藍色的更多,她也沒有挽發髻,就編了個麻花辮,臉上不曾上妝,看上去竟比以往小了幾歲。
“拜見将軍。”紅袖給陳柏松行禮。
陳柏松點頭:“起來吧。”
“宮裡的東西要點抄,得讓你去看着。”陳柏松沒有繞彎子,說的直接,“還有韓林兒,你有空也去看看他,看能從他嘴裡挖出點什麼來。”
比如皇帝的私庫,跟國庫不同。
若是能直接問出來,也省了找來找去的麻煩。
紅袖點頭道:“這是自然。”
她還記得自己來到安豐之前林淵給她的承諾。
若她能活着回去,她就能被封官,當新朝第一個品級高到能進宮面聖的女官。
當年紅袖走的時候,林淵治下的女官地位高的隻有一個周秋娘。
這麼多年過去了,周秋娘應當也升了吧?
紅袖可不想被周秋娘壓下去,她一直自己默默地較着勁呢。
紅袖在侍衛的帶領下去了關押韓林兒的宮室,這座宮室原本是給操賤役的内侍們住的,幹得也是運夜香刷馬桶的活,屋裡總有股味,韓林兒才被關了一夜就受不了了。
小時候他爹是白蓮教教主,雖然不能過于享樂,但教徒的供奉是從不會少的。
等大了些,爹又造了反,雖說爹剛死的那幾年受了些磨難,但卻絕不會有這樣的經曆。
他不願意脫掉外衣,依舊穿着三層衣裳,頭冠也歪了,臉上沒有一絲神采。
隻有在看見紅袖走進來的時候才一臉激動地朝前走了幾步。
“秀兒……”韓林兒一時激動,什麼都沒多想,一臉欣慰地說,“你沒事就好,你沒事就好!”
“朕……”
他話沒有說完就停住了。
此時他才回過神來。
安秀不應該出現在此處……
她為什麼能出現在這裡?
韓林兒目眦欲裂:“你是南王的人!”
紅袖坐到一邊的椅子上,和韓林兒泾渭分明:“如今該改稱陛下了。”
韓林兒臉色漲紅,憤怒的指着紅袖:“你、你是處心積慮接近朕!”
紅袖點頭:“正是。”
韓林兒氣得發抖:“朕對你不好嗎?你想要什麼朕都給了,後宮那麼多人,朕隻寵你一個,你為何!為何!為何這樣對朕!”
紅袖奇怪地看着他:“你以為自己是良人?”
韓林兒不再說話,甚至偏過頭不願意看紅袖。
紅袖捂嘴笑道:“如今你不是皇帝了,我便叫你韓公子吧,韓公子,人貴自知,脫了你的那層殼子,你連我們陛下一根汗毛都比不上。”
韓林兒聽着紅袖的話,越聽越氣,他不明白怎麼忽然變成了這樣。
保護他的劉福通如今不知道在哪兒。
以前湊在他身邊發誓忠心耿耿的官員也在安豐告破的時候逃了。
甚至于他最寵愛的女人,原來也隻是一條暗藏毒液的美女蛇。
韓林兒捂住臉,他深吸一口氣,瘋了一般地把桌上的燭台掃到地上,他隻能這樣發洩。
“為什麼要這麼對我?”韓林兒發洩之後捂着臉,不願讓人看到他臉上的淚痕,“為什麼?”
紅袖站了起來,居高臨下憐憫地看着他。
“韓公子,你若隻是個富家公子或普通士子,就不會有今天。”
紅袖蹲下去,遞出一張手絹給韓林兒:“天下有多少人?有幾個人當過皇帝?你這樣想一想,你這輩子過得也算轟烈了。”
韓林兒沒去接手絹,他胡亂地抹了一把臉,不想叫紅袖看到自己的淚痕,可他雙眼通紅,隻是掩飾不住的。
紅袖歎氣道:“韓公子,咱倆有舊,隻要你說出私庫所在,我能保你一命,日後去了北京城,雖說可能出不了府邸,但能活着,日子也不會太差。”
“你若不說,也不過是拖延一點時間,而外面卻沒有能救你的人。”
韓林兒擡頭:“我太保呢?”
紅袖笑道:“劉福通如今也被關押着,韓公子好生思量吧。”
第152章152
安豐城沒怎麼亂,主要還是靠的重兵駐守,百姓不敢出門,官員們逃不出去,從某種方面來說,安豐倒是比别的大城要更容易平定秩序,原因很簡單,别的大城有土著著姓,沒有他們的配合,連城内到底有多少人丁都不一定知道,因為許多奴仆雜役是沒有戶籍的,隻要主家往上報的時候不報他們,這些人就是存在的“隐形人”。
也叫隐戶,死了也沒人知道。
但安豐是皇城,有劉福通在自然不會讓所謂的著姓掌握什麼權力。
所以一旦把官員們拿下了,安豐城内就再也找不到可以跟強龍對抗的地頭蛇。
沒有領頭羊,安豐就這麼順順當當地拿了下來。
陳柏松早有了經驗,他先讓人清點庫府,兵器庫和糧庫這兩個是人手派去最多的地方。
除此以外就是皇宮裡的東西清點入庫,官員的家抄了以後也得入庫。
對待百姓就簡單了,先讓他們在家待着,然後劃分一個區域重新開市,免得百姓在家餓死。
至于他們敢不敢出來倒不用在意,肚子餓了自然就出來了。
韓林兒把皇帝私庫也給吐出來了,紅袖這幾日都在他身上下功夫,韓林兒最初還嘴硬,餓上幾頓隻給水喝,又不放他出去撒尿,隻能在屋子裡解決之後他就受不了了。
紅袖這就算是功成身退了。
倒是安老四,每天忙得腳不沾地,卻總是精神奕奕,按他的話來說,就是自己這時候才覺得活過來了,以前的日子簡直就是行屍走肉。
忙碌了三個月,陳柏松就帶着大部分人馬和紅袖回朝。
留安老四和自己的幾個心腹在安豐,等着朝廷下派官員。
安老四在他走的前一夜專門去見他,沒說幾句話就開始哭。
大意是:“您可千萬要在皇上面前提起我啊,不然我活着要有什麼意思,不如現在就死在這兒。”
陳柏松以前不懂這些文臣的心思,現在卻明白了。
武官想往上爬靠的是軍功,文臣靠的聖心,隻有皇上記得他,他做的一切才有意義。
不然他做的太多,皇帝不記得,或者根本不知道,那就是無用功。
尤其是現在朝中沒有權臣,就是去納拜山頭也不行。
唯一稱的上是權臣的隻有宋石昭,但宋石昭是個人精,他連自己的弟子都打壓,現在他首徒楊少偉都還幹這傳信的活,别人想踩他上去,把他當做登天梯簡直就是癡心妄想。
宋濂又是個不管雜事的,雖然經手的都是大事,但人家不管朝堂上的事。
至于鄭清風——這是個純臣,至少現在是這麼表現的,除了皇帝的話誰的話也不停,像是一根筋。
他們在朝堂上都有自己的生存智慧,絕不會被别人利用。
并且曆任皇帝,就沒有喜歡臣子們結黨營私的。
文臣和武官關系不好也未必沒有皇帝的手筆。
一邊管着民生,一邊有着軍權,這兩者結合起來,皇帝輕而易舉就能被架空。
沒有皇帝那麼蠢。
而官員們不管自己是怎麼想的,上面透露了這個意思,他們也就要照着辦。
林淵雖然還沒透露出來,但文臣和武将已經泾渭分明了。
韓林兒也被帶去了京城。
他是罪人之身,被關在囚車裡,隻有紅袖偶爾去看看他,給他些吃的和水。
韓林兒看紅袖過來,心裡不知道閃過多少念頭,最終還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紅袖把饅頭遞給韓林兒。
韓林兒抿着唇,他的嘴已經開始起皮,臉頰蒼白,看上去就像是生了一場大病,他艱澀地說:“多謝。”
紅袖看着他的樣子,也在心裡歎了口氣。
韓林兒有當皇帝的運氣,卻沒有那個命。
紅袖如今看他,隻覺得這是個可憐可悲的失敗者,到了最後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輸在哪裡。
“紅袖。”韓林兒已經知道她叫紅袖了,知道以後就不願再以假名稱呼她,他閉着眼睛問:“朕……我的後妃呢……”
紅袖:“願意回家的都回去了,不願意回的就去廟裡當尼姑。”
大部分都到廟裡去了。
因為她們的父兄都是當官的,就是回去了,也要面對抄家,父兄能不能活下來,自己會不會被連累都未可知。
所以她們甯願選擇去當尼姑,等日後太平了再還俗也行。
倒也有不在意自己安危,要回家和親人同生共死的,但這是少數。
韓林兒:“皇後和李氏呢?”
紅袖:“皇後去廟裡了,李氏回家了。”
韓林兒的眼角落出一滴淚來:“李氏……是至情至性之人。”
紅袖看着他落淚,内心毫無波動:“路都是自己選的,日後不後悔就是了。”
韓林兒隻看見她們的選擇,沒看見她們為什麼做出這樣的選擇。
紅袖在皇後的宮中當過宮女,自然知道皇後為什麼甯願去廟裡,在皇後被韓林兒遺忘的時候,她的家人也很少再到宮裡走動,即便是走動,也從不關心她,隻想從她手裡拿到好處。
如果皇後不答應,他們可以數月不入宮。
他們要皇後永遠記得自己姓什麼,要皇後永遠記住如果她沒有生在這個家,就當不了這個皇後。
“我們都把你捧到這個位子上了,你難道不該回報我們嗎?”
後宮與前朝本來也是相互依存,父兄在前面,姐妹在後面,一個家族才能壯大。
皇後隻能低頭,并且低一次,就再也擡不起來了。
最開始隻是朝父母低頭,後來連嫂子都敢進宮找她提要求。
久而久之,那點親情就随着權欲灰飛煙滅,再也沒有死灰複燃的機會。
李氏則不然,她在宮裡低迷的時候父兄想盡辦法給她送錢,讓她能打點。
等她起來了,父兄又從不找她要官要好處。
紅袖輕聲說:“人心換人心。”
韓林兒歎了口氣。
後宮中的女人大多數都去了廟裡,也未嘗不是對家人寒了心。
當然也有明哲保身想活命的。
韓林兒又歎了一聲:“是我對不起她們。”
紅袖安慰他:“放寬心,她們嫁的不是你,是皇位,也不算你負了她們。”
韓林兒表情有瞬間扭曲,他竟沒聽出來紅袖究竟是在安慰他還是在落井下石的嘲諷他。
韓林兒忽然冷笑道:“那南王又許了你什麼好處?你伺候過我,未必他還讓你繼續去伺候他?”
紅袖笑了笑,笑得十分動人,柔情似水:“陛下從不因我是女子就輕視我,以為我隻能做什麼,這次回去,陛下應當會給我一個官職。”
因為她的功勞夠大,能堵住大部分人的嘴。
又因為她是林淵的死忠,所以那些自認為是陛下死忠的臣子們是不會開口的。
這些手握權力的人不開口,剩下那些也就不足為慮了。
而且她也相信,陛下既然會給她官職,必然會把之後的事情也考慮好。
韓林兒大笑起來:“一個女人,竟然也想當官,那南王果真是手裡無人可用了嗎?”
紅袖不與他争執,隻笑:“女人當官,有何不可呢?”
回京的那天刮起了風,前夜下了場瓢潑大雨,氣溫忽然降了下來,季節轉換有時就這麼快,不過隔了一天,夏天就成了秋天。
林淵先是嘉獎了随陳柏松回來的副将和小将們,打完一場仗自然是有論功行賞的。
官職賞的少,多的是宅子和地。
不過宅子和地還是朝廷的,隻是減免多少年的租金而已。
如果朝廷要收回來也簡單,把租金算出來給他們就成,再彌補當年的收成。
但對于兵丁們來說,這就是天大的好處了。
至于陳柏松,林淵不準備再封了。
如今陳柏松已經是将軍,而林淵手裡的大将軍隻有四個。
陳柏松這次的功績也不足以讓他就任大元帥。
畢竟所有人都知道,這次換成是誰,都能打下安豐,這個功績不足以服衆。
所以林淵就賜了他府邸和匾額,以及一個園子。
這個嘉獎看起來夠重了,但是又沒有超過限度,所以外面都覺得皇帝聖明。
獎罰也是有限度的,不能随心所欲。
不然就亂套了。
不過接下來林淵所做的事,才是真正給熱油裡潑了碗冷水。
——他任命一個從安豐過來的女子為都察院院使,從五品。
舉城嘩然。
宋石昭急忙趕緊宮求見林淵,進去就看見林淵正在吃雙皮奶,上面還點綴着果脯和果醬,因為拿冰鎮過了,上面還冒着涼氣。
宋石昭先行禮,林淵免禮後他才站起來,一頭是汗地說:“陛下……外頭都已經吵瘋了。”
林淵笑道:“吵什麼?”
宋石昭:“自古以來,就沒有女子為官的先例,就是唐朝時期,女官也隻是内宮的職務,沒有問政的……”
林淵:“朕知道。”
宋石昭一愣。
林淵又說:“所以朕才設了一個都察院。”
都察院是個新部門,現在還沒人知道都察院是幹什麼的,各個都在觀望。
林淵吃了口雙皮奶:“所以不用急,總會有跳出來。”
那些想進都察院的人自然會跳出來維護林淵。
一個女子都能當院使,那他們進去了豈不是地位更高?
既然如此,陛下就不能錯,哪怕是錯的,他們也要說成是對的。
作者有話要說:都察院是清朝的部門,也沒有院使這個職位。
第153章153
“老張頭,來,好煙絲。”中年男子遞給老張頭一小袋煙絲。
老張頭興高采烈地接過來:“你竟還搞得到煙絲。”
男子嘿笑着:“我大兒跟着商人跑商呢,順路給我帶了點。”
老張頭:“你家日子是越過越好了。”
男子家有三子一女,都養活了長大了,三個兒子一個跟着商人走南闖北,兩個都出去修橋去了,女兒和妻子在家織布,這一家子的收入可不少。
男子叫鄭六,雖說排行老六,但前頭的五個兄弟一個也沒活下來。
“那都是皇上聖明。”鄭六點上旱煙,跟老張頭對坐着抽起來,“不說亂的時候,就說去年,哪裡想得到有今天這樣的日子過?”
老張頭吸了口煙吐出來:“你閨女是準備嫁出去還是招贅?”
鄭六說:“嫁出去,她自己有主意,看上了城東趙寡婦的兒子。”
老張頭驚訝道:“嚯!你閨女是真有主意。”
鄭六:“那趙寡婦說了,我閨女嫁過去,她把我閨女當親生女兒待。”
老張頭聽着。
鄭六又說:“就是她對我閨女不好也沒事,現在還有和離呢,大不了就離,我看離了以後他家名聲臭了,再想找媳婦?做夢去吧。”
“現如今女的不愁嫁,男的愁娶呢。”
老張頭歎氣:“早些年誰知道如今日子這麼好過……”
“我的大丫和二丫,都是我自己抱到城牆根底下去的。”
城牆人來人往,他把孩子扔在那,也是希望有達官貴人路過,孩子能有一線生機。
家裡大人都吃不飽了,更别提養孩子。
更别提女孩了。
哪家扔孩子都是先扔女孩。
戰亂時期不知道死了多少女嬰和女孩。
如今報應來了。
光棍一天比一天多,女人一天比一天少。
更何況自從有了制衣廠以後,女人甯願去上工也不願嫁人了。
女人不愁嫁,就是年過四十的寡婦都有人求娶。
她們甯願趁自己年輕力壯時多掙些錢。
老張頭錘了錘自己的腿:“路也要通了,等通了路,就能趕車去鎮上了,十裡八鄉連在一起,走親戚也方便。”
“那路又寬又平,好着呢!”
鄭六笑道:“到時候到了趕集的日子,我就去鎮上賣些小玩意,也補貼補貼家用。”
老張頭笑他:“你家還缺錢?”
鄭六正色道:“我有三個小子呢,以後成家總不能還擠在如今的屋子裡,我那閨女出嫁,我也得給她置辦嫁妝,這筆開銷省不了,總要省點過日子。”
老張頭:“這倒是,你運氣好,養活了四個孩子。”
老張頭隻有一個獨子。
前頭的兩個丫頭扔在了城牆根下頭,後頭的四個小子,一個夭折了,兩個被賣去有錢人家當奴才,兜兜轉轉的隻剩下一個了。
世道亂的時候,人命也不值錢。
賣了兩個小子,得到的糧食就是再省也沒吃到半個月。
“你多存點錢,給你家小子娶個媳婦,隻要能生,生得越多越好。”鄭六對他說。
老張頭也笑:“正是呢,我這把老骨頭還不到休息的時候,我得看我孫子孫女生出來了,我才能閉眼。”
世道好了,這幾年各村生的姑娘都活了下來。
現在有的小子掙得還沒有姑娘多。
姑娘哪怕不招贅嫁出去了,心裡都還念着娘家。
現在村裡不少人都靠自家姑娘去制衣廠上工活命呢,他們也從不催姑娘嫁人。
反正是不愁嫁的,不如多掙幾年錢。
女孩們也翹了起來,非要嫁自己喜歡的。
“就說小河村趙三嬸家的閨女,就偷偷跟她男人去官府登記了。”老張頭說起這事還是一臉不可思議,“她爹娘嫌男人家裡窮,想讓她嫁個五十多歲的老頭,去當繼室,她是個有主意的,自個兒拿了牌子去跟男人登了記,她爹娘也沒了法子。”
“前些日子才辦了婚事。”
鄭六:“她爹娘也是拎不清的,就是不想女兒嫁窮漢子,也好生勸嘛,非要女兒嫁五十多的老頭,這不是要把女兒毀了嗎?如今隻要願意下力氣就能掙錢,這樣好的日子,還指着賣女求榮,他家閨女幹得好。”
“再說了,以後送閨女去進學,說不定也能當官呢!”
說起這個,現在所有人都知道了,陛下封了個女官,還是都察院院使,具體是幹什麼的老百姓不知道,但都知道肯定不是小官,朝議的時候是能上朝面聖的!
雖說就這獨一個,但百姓也不免想着,要是把兒子女兒都送去讀書,家裡出個當官的概率更大。
畢竟就算如今有了免費的府學,百姓還是更願意讓兒子去讀書,女兒在家裡幹活。
聽說有了女官以後,百姓一邊覺得這事荒唐,一邊忙不疊送地把女兒也送去了學堂。
說不定自己閨女日後也能光宗耀祖呢?
女官這事鬧得沸沸揚揚,林淵的案幾上也擺着不少“忠言直谏”的奏折,各個都在勸誡他,希望他能收回成命。
聽說還有幾個不大不小的官出了宮門就哭暈在宮門口了。
還有要撞牆自殺的——被守宮門的侍衛給攔下了。
侍衛是這麼說的:“您死了容易,您那一家子人還在呢。”
那人就哭哭啼啼的走了。
但林淵是不可能收回成命的。
第一是他确實也準備提高女性地位,這樣才能保證新生女嬰的存活率,現在的男女人口比例依舊很不樂觀,不少地區還有溺死女嬰的習慣,他必須要給百姓們一顆定心丸,就是女嬰活下來隻有好處,沒有壞事。
第二就是他是皇帝,如果他因為臣子的施壓就收回成命,那他的話就會逐漸失去威信,所有人都會覺得這個皇帝軟弱可欺,随時準備着蹬鼻子上臉。
有多少臣子是真的覺得他任命一個女人當官是錯的呢?
他們甚至還不清楚都察院是幹嘛的,擁有什麼樣的職權。
但是他們會因為這件事不符合傳統觀念而對他施壓。
因為他們能站住道理。
勸誡就顯得名正言順,他們的名聲無礙,錯的是皇帝。
如果皇帝不聽,他們也能落得個忠義良臣的名聲。
皇帝聽了,那他們能獲得的好處更多。
皇帝落敗了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
林淵對陳柏松說:“正好你回來了,替我去送幾道聖旨。”
陳柏松正大快朵頤,聞言停下手上的動作,放下筷子:“我去?”
林淵笑着說:“你如今手握三十萬大軍的軍權,站出去誰都要抖一抖,我給你一塊暢行無阻的令牌,準你先斬後奏,哪個不肯接旨,你就砍哪個的頭。”
陳柏松沒有拒絕,擦了嘴就要走。
還是林淵歎氣道:“你别這麼急,休息一夜明早再去,人又跑不了。”
陳柏松這才重新坐回去,把飯菜吃完,他胃口比林淵好,吃得也比林淵多。
林淵如今吃飯跟吃藥差不多,龍肝鳳膽也吃不出滋味,每天都是草草幾口打發肚子,倒是餓出了好身材,每天早上打打拳當養生,竟然也有了肌肉。
陳柏松其實也不太理解林淵為什麼會封一個女人當官,這時就問了出來:“沒有這樣的先例。”
外面都這麼說。
林淵拉住他的手,讓他坐到自己身邊,把原因解釋給他聽。
“我是怕好不容易打下來的基礎就這麼浪費了。”林淵歎氣道,“我不奢望處處都是高郵,隻想給女子們創造更多的生機,北京城不缺女人,别的地方呢?”
陳柏松明白了:“我帳下的就沒幾個娶妻的。”
他說的不是親兵和副手,都是普通士兵。
林淵拍了拍他的手背:“慢慢學吧。”
陳柏松忽然問:“你是不是覺得我太蠢了?”
他隻會打仗,看不出朝堂上那些彎彎繞繞。
“你是皇帝,他們都要聽你的。”
林淵搖頭:“你不蠢,你隻是心思沒用到這些地方,你也不必懂這些,我就想你去幹自己想幹的事。”
“至于他們……”林淵的目光忽然變得銳利起來,“臣子也是人,是人就有自己的私心,就想争取更大的利益,一次不行還有第二次,但這些人不是無用的,有些在自己的職位上也盡忠職守,我就是能把他們都殺了,提拔的新人能獨當一面嗎?”
陳柏松忽然憤怒起來:“他們的權力都是你給的,他們還敢不聽你的?我明日就去,把不聽話的都殺了。”
林淵被他逗笑了:“殺人簡單,不簡單的是治人,這是門學問,你明日去先問他們可還記得自己是誰的臣子,要是這樣他們都敢抗旨,你再動刀。”
陳柏松點頭,眉頭緊皺,一身煞氣。
外面的太監問守在門口的二兩:“哥哥,這銀耳湯還送進去嗎?”
二兩闆着一張臉:“給我吧,你退下。”
太監把銀耳湯給二兩就退下了,臉上獻媚的笑等到走遠了才收斂。
他翻了個白眼,心想着:“都是奴才,你得意什麼?不過是運氣好,跟着陛下的時間久罷了。”
“我就不信,陛下隻用你一個奴才,日後還不知道誰叫誰哥哥。”
作者有話要說:二兩:“老子是人生赢家!你們這些小妖精滾開!(ノ`Д)ノ”
第154章154
林老爺如今不能再叫林老爺了,成了太上皇,日常什麼都不用做,隻需在屋裡養肉。
他自己都沒回過味來,似乎一眨眼,兒子的莊子就變大了,再一眨眼,兒子就打仗占了城,再再一眨眼,兒子就成了皇帝,他一個土地主也就成了太上皇。
當太上皇多輕省啊,他沒當過太上皇,祖宗也沒人當過,不知道這個位子怎麼坐。
但兒子說讓他想吃就吃,想喝就喝,去哪個園子玩都行。
唯獨有兩樣,不能随意出宮,要出宮去哪兒也得給兒子打報告。
不能玩女人,除了以前的幾個丫頭以外,宮裡的宮女一個都不能碰。
林老爺開始還挺不自在的,他覺得自己像兒子,兒子像老子。
還是楊氏對他說:“别人是兒子仰仗着父親才有了高位,你是仰仗着兒子,你若分不清主次,我好現在就勒死你,免得日後讓兒子難做。”
楊氏說這話的時候就坐在榻上打絡子,清清冷冷的一個人,連一眼餘光都沒有瞥向他。
林老爺的心卻突然涼了。
老妻說的沒錯,他是窮人乍富,一時忘形。
楊氏又對他說:“管好自己,宮裡的宮女都是有名有姓的女兒,你若叫她們生出孩子,那就是皇室皿脈。”
林老爺又打了一個冷顫。
他如今連孩子都不能生了……但他這個年紀,說不定也生不出來了。
否則自小女兒之後,為何一直沒有孩子。
那些曾經和他同房過的丫頭們都是夫人了,但最年輕的也已經是半老,還不是徐娘,沒有那等姿色,久而久之,他也更願意和楊氏待在一起。
好在楊氏也不會趕他走,二人各做各的,到夜裡林老爺就回自己的寝宮休息。
“公主!”外面有宮女驚慌的聲音。
果兒如今也是大姑娘了,二十出頭,正是青春美貌的年紀,雖說女子成婚早,但早年打仗戰亂,林淵也不想亂點鴛鴦譜,如今天下大定,果兒反倒不願意嫁人了。
年幼時果兒膽子小,但大約是大哥當了南王,又當了皇帝,且寵她非常,她的膽子就漸漸大了。
“娘!”果兒一進屋就撲到楊氏的懷裡。
楊氏清冷的臉上終于帶了點表情,拍了拍果兒的背,輕聲問:“這是怎麼了?”
果兒一臉憤慨:“我不嫁人!”
楊氏笑了笑:“不嫁人就不嫁人,叫你哥哥給你開個公主府,在裡頭招贅,好不好?”
果兒沒想到娘這麼好說話,一時沒有回過神來。
楊氏:“這有什麼可急的?你是唯一的公主,你哥哥又是皇帝,招贅生了孩子便跟你姓。”
果兒這時才知道臉紅,小聲說:“我怕哥哥罵我。”
楊氏搖頭:“果兒,你哥哥是這世上除了爹娘以外,最疼愛你的人。”
果兒是林淵看着長大的,從一個有些怯懦的小姑娘,長成了如今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有些嬌蠻,但不驕縱。
又從沒有任何出格的舉動,林淵每個季度都會賞她很多東西,她庫房裡的珍奇珠寶绫羅綢緞已經快塞不下了。
她也沒被困在宮裡,要去哪裡玩,隻要跟哥哥說了,再帶上些侍衛就行。
外頭的大小姐們總會宴請她。
最初的時候,她們會一邊奉承她,一邊用嘲諷的眼神看她。
好像是在說,一個村姑再如何,也不會成為一個真正的公主。
她察覺到了,用了自己最大的毅力克制住情緒,回到皇宮後才撲到哥哥懷裡哭訴。
果兒目光恍惚,似乎又回到了那一天。
她坐着轎子上,在轎内強忍着眼淚,她确實是村姑,她是鄉下來的,她小時候還要逃難,隻能吃樹上的爛果子,娘為了不讓她吃壞肚子,一顆果子隻能小小的咬一口才給她。
她當了公主了,卻依舊洗不掉身上的泥腥味。
小時候在鄉下,他們家是地主,果兒是地主家的小姐,她每天都很快活。
可是如今家裡變得更好了,哥哥當了皇帝,怎麼她卻覺得自己還是那個逃難的小姑娘,不覺得自己是皇宮的主人。
越是這樣想,她就越心疼哥哥。
哥哥跟她是一樣的吧?
她忍了一路眼淚,終于在看到哥哥的時候忍不住了,像是小娃娃找到了能給自己撐腰的大人。
她聽見哥哥說:“果兒怎麼了?過來,哥哥這兒有好點心。”
然後她就快跑了撲了過去。
“哥哥!”果兒哭訴道,“讓我回老家好不好?”
哥哥的聲音很輕,很溫柔:“怎麼了?京城不好嗎?”
果兒痛哭:“她們、她們看不起我,都看不起我……”
哥哥溫柔的拍着她的背:“這麼漂亮的小姑娘,這麼哭就不美了,來,用點心,哥哥給你出氣好不好?”
果兒還記得那一天哥哥的表情,溫柔的,可親的。
但是很快,那些曾經看不起她,言語間自傲的女子家很快就退出了舞台,她們的父兄沒有被降職,但失去了實權。
她想起了哥哥那句話。
“哥哥給你出氣好不好?”
她又開始不安起來,她害怕是她左右朝政,她不敢那樣。
還是哥哥哄她:“果兒莫怕,他們早該下去了。”
他細細的跟她解釋,雖然她沒聽懂,但是她明白了一件事——哥哥要在重要的位子上安插自己的人,所以他們才要倒黴,至于看不起她的那些小姐們的家裡,隻是哥哥随意添進去的而已。
她頭一次,頭一次感覺到自己家是這個皇城的主人,自己是個公主了。
很快,又有人開始宴請她了。
依舊有人在宴會上對她說:“公主,這是玫瑰露,想必您不曾見過,容臣女……”
果兒笑着說:“我确實不知道,對了,你們認識周家的大小姐嗎?閨名婉柔的那個。”
下面的女子們說:“聽說過。”
“以前見過。”
果兒又說:“她以前也這麼跟我說過話。”
“不過現在……我是見不着她了。”
衆女屏息。
她們因果兒是鄉下出身看不起她,覺得她不過是運氣好,有了一個當皇帝的哥哥。
這樣的村姑,便是諷刺也聽不出來。
她們諷刺了當朝公主,私下還能沾沾自喜。
可如今,她們都低着頭,不敢說話。
後來,也有人算計過她,因為她是皇上唯一的妹妹,就想辦法讓自家兒子去接近她,想辦法讓兩人獨處。
果兒害怕極了,她大叫着婢女的名字,屋裡隻有那個面容姣好的少年看着她。
流言傳了出去。
果兒想自缢。
結果被哥哥發現以後,哥哥讓娘打她屁股,娘打她的時候一點沒留手。
外面肯定很多人在罵她,罵她被毀了貞潔,罵她跟男子私相授受。
後來……
後來哥哥就把那男子招進了宮,雖然沒有淨身,卻成了内侍,他一生都隻能在公主的園子裡伺候公主不能出去。
那些當日伺候她的人都不見了,貼身的丫鬟也換了。
至于那男子的一家,被革職抄家了。
哥哥說,如果不重罰,那所有人都會把目光對準皇室的其他成員。
隻有這次罰得狠了,他們才能吃下這個教訓。
哥哥當時還對她說:“你青春年少,少年慕愛是常事,人在你身邊,你若喜歡他,也不必擔心别的。”
她當時很惶恐,很害怕,她是女子,她是要從一而終的,但哥哥卻似乎在鼓勵她找情人?
哥哥還說:“你是我的妹妹,是除了母親父親和我以外天下最尊貴的人,尋常女子如今婚前都能有一二情人,你怎會連尋常女子都不如?”
果兒這才放心。
她的脾氣也慢慢被養大了,不再是那個束手束腳的小姑娘。
出去參加宴會,她總會帶着那個小内侍。
有人問起,她就笑着說:“他啊,他家當年想辦法讓我跟他共處一室呢。”
衆人驚呼。
然後她又說:“哥哥說他長得好,便讓他來伺候我。”
大家閨女們都傻了。
她們一邊覺得公主太沒有規矩,一邊又覺得公主過得太灑脫肆意,她們太羨慕了。
回憶完過往,果兒才從楊氏的懷裡鑽出來,情緒也平複了許多,對楊氏說:“聽我屋裡的小宮女說,外頭有人想讓哥哥把我嫁出去。”
楊氏笑道:“不是想讓你哥哥把你嫁出去,是想求娶你。”
果兒不樂意了:“娶我?我是公主,是尚,不是娶,就是成了親,也是我為大,夫為小。”
楊氏一愣,她看着女兒一頭烏黑秀發,一臉慈愛:“果兒長大了。”
她一直擔心女兒懦弱的脾氣會害了她。
如今雖然有些嬌蠻,但嬌蠻的公主,總比懦弱的公主過得好。
公主又不能插手政務,她哥哥是皇帝,這輩子她都是公主,她都不用仰人鼻息而活。
女兒……比自己命好。
她當年被親爹作價賣給了林家,說是嫁娶,但一邊圖楊家的書,一邊圖林家的錢。
她那時就知道,女子生來如此,命不能自己做主。
即便如今女子可招贅,女子可立戶,但天下真正女子能當家做主的有幾個?
在這個男子為尊的世界裡,她的果兒可以不卑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