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得很,不好的是别人。
王瓊先去拜見内閣首輔李東陽,請求他的幫助。自甯王之亂,李東陽一直緊繃的心神才得以松弛,這下才覺頭昏腦脹,周身酸痛起不來床。朱夫人愁緒滿懷,責怪他道:“還把自己當年輕小夥子呢。這樣鬧下去,就是小夥子都受不了,何況是你。”
李東陽因此告病在家,養了月餘才好轉起來。王瓊正是借探病的由頭,親自登門來。
他非常聰明,在寒暄關懷後直入主題:“我還記得您的文章——‘官之設以為民也,而得乎民者其難如是。故古之賢者,在官則有久任之典,既去則有複借之令,凡以為民利也。’【1】您既認為官為民設,一切以民為重,就不當袖手旁觀才是。聖上北征雖勝,甯王之亂雖平,可卻将太倉耗空,民利奪盡,各地起義,此起彼伏。王守仁縱有三頭六臂,也難定乾坤。為今之計,就隻能以銀撫恤,流民得以安身,就不會再起兵作亂。李含章給下官出了個主意……”
李東陽對此事早有耳聞,不過這位睿智的長者卻道:“德華有此心,乃社稷之福。不過,老夫尚不明的是,你打算做到哪一步?”德華是王瓊的字。
王瓊一愣,他拱手道:“下官愚昧。”
李東陽解釋道:“若要解一時之困,可先拖欠王府祿米,這本有先例,阻力想必也較輕。”這說得是之前河南遭災,連年拖欠了趙王府的祿米,到現在都沒結清。【2】
王瓊一咬牙,這個辦法,他不是沒有想過,但這和揚湯止沸有何區别。他這次又不是用一個小數目,到了日後諸位親王上奏,該給多少還得照給。他以後又不是不當戶部尚書了。他搖搖頭道:“下官是想尋長久之道。宗室人丁興旺,祿糧不足之患已日益嚴重。将來聖子神孫相傳萬世,以有限之上地,增無算之祿糧,作何處以善其後?【3】更何況,以陛下的脾性,不會一直自苦,聖上膝下也必将再誕子孫……”
他話裡話外的意思已經很明白了,一是宗室的生育率居高不下,宗室人口隻會越來越多。明代宗藩不事生産,一切賴朝廷榮養,在這種生活狀态下,他們不沉湎于床帏之樂,都不知道去幹嘛。并且,對宗室來說,生育就是最佳的緻富之道。根據典制,宗室年滿十歲後,就可以受封支祿。生一個鎮國将軍,府中就能得祿千石,要是生十個将軍,就能得祿萬石。同樣的,生一鎮國中尉,府中能得祿四百石,要是生十個中尉,就能得祿四千石。生孩子的好處這麼多,這些王孫貴胄豈會錯過,所以從上到下,一個個都是廣收妾室,以得男丁。【4】
王瓊掰着手指頭給李東陽做算術:“洪武年間,天下宗室僅五十八人,永樂年間宗室僅一百二十七人,可到了當今,天下共有三十位親王,二百五十位郡王,兩千七百名将軍、中尉。”這個數目十分驚人,增長速度十分駭人。
二是依朱厚照的脾氣,他不可能一輩子過苦日子。皇室的開支,絕不可能一直維持這麼一個水準。王瓊的心裡如明鏡似得,哪天要是朱厚照要錢,他拿不出來,頭頂的烏紗,一樣是保不住。他與其日後得罪皇上,不如現在先得罪宗藩。
三是朱厚照遲早也會有兒子。新一代的藩王一旦就藩,又是一筆巨大的開支。要真坐視不理,就真的不可收拾了。還不如趁着現下十萬火急,聖上無子的大好時機,把這道政策敲定,也算是為國除弊了。
李東陽聽得連連颌首:“德華果有遠見卓識。”
王瓊歎道:“元輔謬贊了,下官也隻是,在其位,謀其事罷了。隻是下官根基淺薄,人微言輕,恐難應對宗藩之請,還需請元輔從中斡旋。”
李東陽正色道:“我自當義不容辭。”
王瓊見他應下,面露喜色,忙從大袖中取出草拟的奏本,請他斧正。這奏本是他與儲巏連熬數日寫成。他們提的意見還是較為保守,首先,将财政情況,嚴峻形勢告知各地藩王,使他們明白情勢不容樂觀,從而讓朝臣和宗藩一起商議,以求革新。其次,他們從戶部的立場,列了幾項舉措:第一、減少宗室的祿米供給,第二、控制宗室的妾室數量。第三、嚴格嫡庶之分,隻有嫡子女才能請封,其餘庶子庶女隻能請名,給予一定的冠帶、養贍、婚嫁之資。第四、裁革王府旗校、軍匠等月糧。
李東陽看罷之後,卻又添了兩條,即一則禁止私占民田,私吞軍賦。二則禁止侵占鹽引。他還援引了永樂年間谷王之例。谷王乃太祖之子,尊貴無匹,卻因奪民田,侵公稅,殺無罪人,最後被永樂爺廢為庶人。
王瓊見狀面露難色:“這恐怕難行。”占地和鹽引是王府兩大收入支柱,這要是削了,這些天王老子豈肯善罷甘休。
李東陽笑道:“放心吧。取乎其上,得乎其中;取乎其中,得乎其下;取乎其下,則無所得矣。【5】”
王瓊一聽,這才勉強應了。他得了李東陽的首肯,還不放心,又來尋月池。而月池也是一口應下:“您既有匡扶社稷之心,我豈會不響應呢?下官必定緊随其後,以解厄難。”
李越如今甯折不彎,一心為國的形象是早就深入人心了,王瓊并沒有多懷疑,隻提了具體的要求後,就放心離去了。李東陽代表文臣,李越代表聖意,有了這兩重保障,這事做成也就不難了。
然而,事實是,王尚書想得還是太美了。宗藩之弊愈演愈烈,無人可管,一因曆代皇帝的縱容,二因貪官污吏的包庇。一些官員收了藩王的賄賂,自然要為藩王說話,藩王的荷包越鼓,他們的進賬就越多。甯王為何能在江西鬧成這個模樣而無人制止,歸根結底就是因各級要員包庇縱容。而這群人反對的理由也是現成的——《皇明祖訓》。
《皇明祖訓》中明确規定:天子當“知敦睦九族,隆親親之恩”,當“各守祖宗成法,勿失親親之義。”一些官員和各路宗藩皆一口咬定,太祖早有訓示,祿米皆有成例,如此大削特削,未免有刻薄寡恩、不尊祖宗之嫌。
一些王府的輔導官,還拿下層宗室的貧寒來說事。宗室内部也是有分化的,親王、郡王生活優渥,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可下層的旁支遠親卻遭克扣祿米,一貧如洗。明明家裡窮得揭不開鍋,卻由于朝廷對宗室的限制,他們還不能去從事生産活動,隻能梗着脖子挨餓受凍。雖生于帝王之家,卻遭囚禁,反而不如鬥升小民來得自在。
此事一揭,朝野震驚,朱厚照頓覺顔面無光。而王瓊本人則恨不得找一條地縫鑽進去,他準備了那麼多理由,那麼多證據,在祖訓和賣慘面前,簡直是不堪一擊。可他人都已經站出來了,隻能繼續戰鬥下去。這下就讓宗藩找到了一個炮火集中點。他們開始大力指責,财政之所以困乏至此,都是因戶部貪腐無能,對下克扣祿米,對上謊報實情,懇請聖上撤換戶部尚書。
王瓊一下就傻眼了。内閣倒是在盡力保住他,可一時也壓不住衆口铄金,積毀銷骨,至于先前一口應下的李越,他居然裝死了!
月池正在家中燒肉。鍋中的豬油融化後,她就将茱萸、花椒、生姜、蔥段一齊丢進鍋中,略一翻炒,辣香滿屋。貞筠聞到這個味道,就打了好幾個噴嚏。她忙側過身去。時春見狀從她手裡接過五花肉塊,倒進鍋裡。肥瘦相間的鮮紅豬肉,一進鍋中就發出滋滋的響聲。待油煎出後,月池就加入高湯炖煮,直炖到湯色油亮,肉質軟爛後,才盛了出來。
滿屋都是香噴噴的味道,圓妞一邊咽口水,一邊替她們盛飯。月池笑着擺手道:“鍋裡還有,你們也去吃。”
方嬸知道她的脾氣,略一推辭就應了下來,自去房間裡吃了起來。月池自己動手,舀了滿滿一勺肉汁澆在飯上,雪白的米浸泡在肉醬之中。她吃了一口,就幸福得眯起了眼睛。
貞筠和時春則都覺太辣了,她們一面哈着氣,一面又舍不得丢筷子。貞筠咕噜噜喝下一大盅水:“你就不能少放點嗎。你這個身子,本該少用辛辣刺激之物。”
月池的嘴唇已是一片嫣紅,她笑道:“偶爾一頓,不妨事。”
大福在她們腳下急得又是打轉,又是嗷嗷叫。時春見狀丢了一塊給它,它隻添了一口,舌頭就縮了回去。
她們一見又都笑開了。月池忙給它煮了一塊白肉。謝丕和楊慎就是在此時,驟然上門。
貞筠面上的笑意冷了下來:“是為宗藩的事,想從你這裡探口風。這事你可不能貿貿然下水。”
她是熟讀《皇明祖訓》的人,最清楚這裡頭的阻力有多大。皇上不可能前腳剛仰仗祖訓出征,後腳就把祖訓踢到一旁。他勢必會有所顧及。
時春亦道:“這步棋,你下得太險了。宗藩畢竟地位特殊,即便約束削祿,所成也有限。還不如堅持裁革官制。”
月池笑道:“不論是走哪一步,面對的阻力都不小,可上頭的決心卻是天差地别。”
貞筠奇道:“難不成萬歲甯可寬宥冗官,也不肯寬宥同族?”
月池笑而不答:“他們快到了,你們還是先回避。”
貞筠悶聲道:“我連武英殿都去了,還怕這些人麼。時春就更不用說了,她連戰場都上過了。”
月池失笑:“您二位自然是女中豪傑,我是怕把他們倆吓得說不出話。”
謝丕剛一進門,就看到一幅水碧色的裙擺曳過屏風。他一愣,低頭不語。
月池熱情地招呼他們:“快坐下用點。”
來了新客,仆人們忙緊急撤換碗筷。謝丕和楊慎萬想不到她居然此時才用膳,都有些不好意思:“實是叨擾了。”
月池道:“這是哪兒的話。是我晝夜颠倒,誤了要事才是。”
月池一面說,一面囑托方嬸道:“再端一碗燒肉澆頭、一碟十香瓜茄、一蝶糟鵝掌并三碗水面來。”
很快,桌上又盛滿了佳肴,可兩位客人卻都無動筷的打算。楊慎難掩複雜道:“李兄,聽說你告病了……”
月池夾起一小碗面,澆上了燒肉,倒上蒜汁和香醋,道:“總得找個由頭吧。”
楊慎還以為是自己的耳朵壞了,他驚道:“這麼說,你是有意避開宗藩改革的?可我聽說,是你向王尚書提及此事……”
比起楊慎的焦灼不安,月池卻是過分淡定了,她又将面碗推了推:“先吃,邊吃邊說。”
謝丕見狀亦心生疑窦:“賢弟莫非是另有良策?”
月池一哂:“吃完了,我就告訴你們。”
水面又爽口又勁道,配上粘稠香濃的澆頭,兩個人不知不覺就幹掉了一整碗。月池看着兩人哈氣的樣子,又是一陣發笑:“吃好了嗎,吃好了就回去歇息吧。”
楊慎的筷子一頓:“啥?”
謝丕這下也坐不住了:“朝堂已然鬧成了這樣,以賢弟之品性,豈會坐視不理。”
月池道:“兄長這次可料錯了,我正打算不插手呢。”
謝丕驚得嘴都要合不攏了:“這卻是為何?王尚書為勢所逼,已是官位不穩。”
月池撫掌道:“越不穩才越好呢。”
楊慎不由變了臉色,他霍然起身:“你、你這說得是什麼話,你該不會吃錯藥了吧。”
月池撲哧一聲笑出來:“我好得很,不好的是别人。先有甯王起兵造反,後有諸藩,以祖訓為鞭笞,以官員為打手,能逼得一個戶部尚書左支右绌。拿皇上的錢,造皇上的反,逼皇上的人,還要繼續要挾朝廷,長長久久地寄生下去,你們說,他們還能好得了嗎?”